故乡秘境的大地意象与长调叹息

远牵

　　

　故乡秘境的大地意象与长调叹息

一一读韩文戈诗集《开花的地方》

　　从《吉祥的村庄》到《岩村村史》再到《虚古镇》，诗人韩文戈三十五年来在故乡土地上绵延播下的诗歌种因，藉由这本《开花的地方》问世，已蔚然生成摇曳开阔的一片花地。诞生于1987年至2021年这些诗作，贯穿着韩文戈的个人诗歌写作史。这些诗歌以故乡为母题，记录了诗人故乡{岩村)的地方史，同时更重要的是，它们用极具代表性的诗歌语言，如实呈现了一位长于内观省察的诗人生命经验中的爱恨欢忧以及上下求索中的行经问道，它们是诗人的心灵史。

　　《开花的地方》被作者韩文戈自己认为是迄今为止一本"最少遗憾的书″，以“开花的地方“作书名，应该至少基于两个考虑，一个意喻自己的故乡，另一个是为体现这个选本在韩文戈诗歌作品中的经典代表性，以及作者对这本诗集的独有情钟。书中四辑诗歌各有倚重，"众人的故乡″作底色背景，"手风琴之歌"重记忆抒情，"乐曲与灯火″写行吟的诗意，"包浆的事物"记陈年印迹，四个部分并无明显分野，它们浑然一体，鲜明打磨着韩文戈诗歌特有的语言水印，具有迥异的风格辨识度。作为写作者的韩文戈，其实一直都在诗歌的秘境里栖居，他独立而思，独步而行，用诗歌深沉地怀抱故乡；在这场特立独行的精神修持中，他虚怀若谷，甘心清寂，心无旁骛，独孤求败。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个人的秘密:/当我抵达未曾抵达过的地方，会随手扔下一本我的诗集″，开篇的这首《秘密》即是诗引，由此而直入这一方"秘境"。这本纯粹的诗歌选集洗练干净，它无序无跋，除了诗还是诗，作者想要的表达已全蕴在了诗中，无论文字还是思想，皆深沉地道，醇厚成熟。作者既高蹈远望，亦能匍匐在地，精神气象通天贯地而自具大者之风，在题材的处理手法上深入亦宽泛，在观察人生角度和风格提炼上技艺纯青，并能在不断的圆融中寻求着自我突破……诗人奥登在谈论大诗人时曾坦言须具备的几个条件，在韩文戈的诗中都能找到影子可参，诸如多产与多思，广度与深度、本真与技巧，恒定与求变，阔大与细小等质素。正因为葆存着这几样珍稀的诗歌品质，在当今喧嚣热闹的诗坛上，韩文戈一直宁愿在清冷虚空中默默独自守望故乡，他凭借深厚的内力不断具实壮大着自己的诗歌模样，终而出落成诗坛自标一格的荦荦大者。

　　在朝向故乡的远古秘境求索探寻的过程中，受我国古代爱国诗人屈原伟大精神气质的深刻影响，韩文戈继承了"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行吟苦旅，他把他的"离骚″同"天问″用现代的诗歌精神结合了西方的哲思，连同东方的禅意，构架出了印有自己生命气象的一幅旷世的"宇宙时空图"，其中尤以独特的大地性书写为艺术特色。

　　韩文戈诗歌的“大地性书写”是以故乡大地为诗歌在场，将诗与大地融合成艺术化的乡村人文景观，由此开创了一系列奇特而微妙的全新视觉化文字表达，这种陌生化的大地视角，重新定义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因而产生了令人震撼的强大的艺术表现力。如这首《山冈》，“那些贫瘠的山冈/随着一茬茬人的掩埋/正在潦草的世道/一寸寸长高/不知道，要埋下多少骨殖/那向上的山岗和山丘上的小村庄/才能高过那些/向宇宙求救的信号塔/而更远地离开大地的苦难”，尽显大地对人的苦难的负载与悲悯。在表现土地上劳作的人们时，“土地，山脉，河流自在/土地上的姓名像门把手，被人握住/很多时候，人不属于人世，也不属于自己/只是自然的馈赠，还将还给自然/一段活着的时光之后，土地打开门”，此时的大地又成为人们生存的唯一抓手。当诗人说到那些远行的人时，“他们正仰躺在我们的高山、平地与湖畔/躺在树下仰望树梢，被草根包裹并开出野花/在土里，他们再也不像从前，反复催促我们/拿给我们盘缠，递给我们风衣，要我们去远行”，在人世的来来往往中，土地掩盖埋藏了生命的记忆，却同时也连接递延着世情温暖。在诗人用大地艺术摹画而成的那幅苍茫辽阔的宇宙时空图里，“在原初之地/牲畜们一个个复活/春天的羔羊歌曲般围着我/黄土路再一次分开荒草，离乡者的步履/带走死亡或出嫁的消息/我们开始耕作，而父辈仍在旷野张望天气/闻着麦子与阳光”，当土地成为原初意义上的大地，它用平静的时间与空间包容着人类的生生不已，“这是生者的大地，亡者的故乡/他们的居所，他们的院子、树木和水源”，人的生存状态经由大地之眼返照到诗中的文字，展现出一幅抱朴归真的生命远景，结合及物细节的有力支撑，使得这些由大地性书写诞生的散发着浓重自然气息的诗行，在诗人的记忆中充分泛蕴着人类本初的生命律动，呈现出来一种素朴、浑厚、繁复、沉和的混沌大气之美，这是韩文戈身上“大地诗人”的一个显化特质，也是韩文戈将自己的诗观自觉向“大地性写作”探寻、靠拢、回归、掘进的行吟路线与心灵历程。

　　韩文戈扎根大地的诗意书写使他的诗歌具有一种奇特的透视力量，”在远离二十一世纪亮如白昼的夜晚/我躲进漆黑的群山，仰头寻找着暗下去的星群“，他用诗歌触摸故乡的土地，阐释这片土地的历史，检视历史沉浮中的新旧家园，看人们在这无边的疆土上忍受抗争、奔劳与生死，故乡那些“土地与矿藏一样厚重的苦难”使他笔下的诗句在抒情中不可避免地揉入了历史叙事的成分。他曾辑成一册名为《世纪》的长组诗成书，其中的每一首都有详细的时间年表。当诗人返身回望“在群峰涌动的燕山/有一条自东而西名叫还乡的河水”，那些既明晰又模糊的事件以诗文本的形式将一个个事件在瞬间绵密，连贯、集中地呈现，韩文戈的诗也因此具有了“还乡河"一般伟岸具体的史诗形貌。这些“长诗”非指长度，而是特有寓意，既指跨越世纪的百年时间之长，亦指其连贯与味调回甘之长。《开花的地方》所纳入的，有贯穿而来的世纪长诗，也有远古年代的历史留痕，更有现代性、后现代性的诗思余绪，这些多维度的时间坐标铺开了恢宏的叙述空间与抒情象限，就像诗人自己说的那样，“我的诗不再刻意与这个时代对话/但他却在于所有时代对话”，诗人在这种故乡史诗的沉浸式写作中，在进行自我边界认定的同时，也常常会表现出来一种自我怀疑的精神，“我说过，我从不是诗人”，“我心目中那时候伟大的诗篇，从没被我写出”，直到诗人在水到渠成中完成自我身份的确认，“我写到的鸟与光好像太多了/只有继续写下鸟和光，它们才有力量带我走/才能使我挣脱树木与无所不在的意义/才把我轻轻提起，在空气中盘旋，像一滴纯粹的水”，“他不写朝阳、飞机和星辰/只写滚过头顶的暮色”，而同时与此相伴的，是充盈在诗句中无所不在的一声声忧思深重的长调叹息。

　　“那叹息未必源于苦难，只是长年累月的抒情习惯”，这样的叹息是应属于诗人的一种《日常的声音》。当叹息成为诗人惯常的抒情姿态与语言表情，发自肺腑的长吁短叹使韩文戈的诗句分行在凝重中多了空谷足音的步履节奏感，这种回响拓动着情感的延展空间，体现出了丰沛多元的情感内蕴。《开花的地方》中的叹息以长调的余韵徐徐展开，交叠着几种不同味调的叹息沉吟，诗人精神故乡的形廓在诗句结构中渐次伸张，精微呈现。

　　“故乡风声鹤唳/爱情让你扭过脸哭泣/你抓紧分辨玫瑰与蔷薇，牡丹与芍药/他们关涉你即将经历的失恋”，这是《年轮转动》中的哀泣。“每天让血液流遍全身/再把泪水泵出体外/光年像一束丝线把我们紧紧相连”，这又是站在宇宙视角的俯瞰。《影子颂》中，“那时，我走在暗处，不背叛月亮/骨子里的哀愁，日常的沮丧，逼着影子出离肉体/空气一样轻，但看起来比雾重/影子消失，鬼出现，一切的黑，一切的白，一切的黑白/影子就是时间的沙雕，它怕淡水和口水/在海边，盐使它挺立，泪成了筋骨/，但他却在荒漠与冷漠里安家”，这是对影子的悲叹同解构。当面对村庄的废墟，诗人三拜三哭，“让我洒下最后的烈酒，拜一拜，跪在碎瓦、尘土上，哭这最后一声”……正如诗人所说“我有写不完的诗，就有流不完的泪水”，在这样噙着悲忧泪光的《感叹》里，诗人用一组组现代场景的诗歌长镜重新诠释了如屈子哀郢的“长叹息以掩涕兮”，声声吁叹成为诗歌轮回中的和弦间奏，大地在叹息中经久回荡着诗人对故乡家园的深情眷念。

　　悠扬柔和的节拍是这些充满叹息感的长调诗句的显著特征。诗的调式平静缓慢，犹如一幅乐曲与灯火的明灭背景，在一种穿越时空的律动中，“我回到低处，＇我＇也回到我的内部”。而同样在《响器》中，“倾听这些异响，在夜里，在万物的生长中/大音希声:当我听到/往西的律动再次回归无人之境/我坚信，某些文字同样会成为响器/在烟火收敛，礼崩乐坏之时发出声音/被黑暗里的少数人听到:/星光与幽灵之间，那漂亮的永恒之声”，诗句中漫步式的从容游走，使诗句舒张中暗含一种平和稳定的力度。记得在石家庄熹悦和境对《开花的地方》的诗歌研讨中，诗人梁文昆曾提出因为意思上的非必要，在“但我的爱依然在这一地鸡毛似的人间”一句可将其中“似的“二字略去；如果结合诗句的调式来看，当我们沉静下来再去谛听，会发现如果略去这两个可以省去的字符后，表达语感上会陡然生出一些促急、反讽，决绝的味道，那便不是韩文戈的调子了。这种音律上的凝滞意味因为带有一定程度的缓冲同调和，而使诗歌的整体表达不仅抗压负重，还显出来一种沉稳、平和、宁静的伴生语感。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看出，调式对诗歌的表达需要是被韩文戈放到了更优先选择的级次上的。

　　悠长调子在《开花的地方》回荡时，散文化的描写细节使诗歌有了更扎实、绵密、细致的伸展空间，诗人在对时间形塑中将人与自然的生命体验以更易感知的方式呈现。如在表现轻灵明亮的春天事物时，“四月的布谷鸟躲进雨幕，打开小小的开关，叫个不停/它用自己的声音喷淋、洗浴、合拢的山谷传出歌声”；在《乌鸦之谜》中，“它们携着断弦的大提琴独来独往/而当我随着众人聚在山中墓地，与亡者告别/总有鸦群像密集的黑骨头拖动云朵下沉/它们集体向下凝视，仿佛在勘察光的深渊/汇拢起来的黑夜也在对峙着白昼”，感情色彩的强烈对比通过细节的传神比拟为生命意象加上了生动的注脚。除却精凿的细节描写外，韩文戈诗歌在尾句异常平静的收官调式又另具有了一种奇妙的留白意味，它们是中间停顿的舒展长句，是情感有所保留的平常止句，是呵气成篇后的半隐半现断句，是欲说还休后的游离孤句。这些大量留白几乎在每一首诗的末端都有出现，它像一个被诗人腾挪后留置出来的特别通道，在沉默中延伸着诗的有限长度，却又扩充着诗的无形体量，非常低调地化纸上有形于虚空大象，最终指向的，是诗人自己要抵达的精神故乡，也是诗人希望回归的，却并不希求人所共情的原初秘境。

　　散文化的闪亮细节与小叙事的文体渗透是韩文戈在诗歌写作上求变求新的一种打通尝试，这使韩文戈诗歌的版图领地不仅有了大地一样开阔的兼容度，更具有了文学自由生长的盛大张力；在思想内力上，除了灌注东方天人合一的禅意与自性的充满，对西学的吸收也使韩文戈的诗歌一直行走在现代性诗歌的阵地前沿。就像著名诗人刘向东说的那样，“从精神大势上看，他的写作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哲学层面上返乡的写作，是走向时间深处寻找生命与诗歌原乡的写作，是未被异化的写作……我们随手可以从他的诗句里拎出但丁、海德格尔、庄子、陶渊明、杜甫、苏轼、博尔克斯、佛罗斯特、济慈、叔本华、策兰、毕肖普、普拉斯、梅子、荷尔德林、维吉尔、第欧根尼、艾默生、贝克莱、陈超，这些诗人、哲人的名字是他忍不住写到诗里的……他是综合力很强的诗人，他把自己综合成大才”“假如有必要非要拿他与世界级大诗人比拼一下，依我看——如果说他处理的是历史题材和人性经验，他近乎卡瓦菲斯。如果说他处理的是现实题材和生存经验，他近乎奥登”。融贯东西之后，站在故乡土地上的韩文戈仍没有离开，他像植物用根须紧紧抓住大地的内部，他用智性，内倾，稳定的诗歌品格扩充丰盈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不同于诗人的孤高，韩文戈是用崇高、庄严，深沉的家园故土之爱走上并盘踞在诗歌的精神高地上。

　　诗歌结构与逻辑上的秩序美，也使《开花的地方》具有了形式与理性的和谐统一。在诗人的诗歌秘境中，空间与时间上的遥望，让一些亲切熟悉的事物以缪斯的神力被重新予以赋形，从而又另具了新鲜，陌生，不寻常的新喻意。他用诗人特有的思考力凝视日常，在诗句中揭示生活中的微妙与规律，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几乎可以信手拈来一一“有人开始准备早餐，有人预定了最后的晚宴”“作为与时间赛跑/不过是你与自身的影子角力”“这是活着的礼物，也许是苦难的礼物”“没有什么是更旧的，也没有什么是全新的”，“天下滔滔啊/整个地球犹如崭新的遗址”“从古到今，放眼望去|地球上处处都是人类傲慢的伟业/不过，这烈烈伟业/几乎全部用来提防人类自己”“随后漫长的沉思归于混沌，无解/但这正是另一种澄澈”“回到低处，一生保持他不做英雄的权利”……当然，情怀丰盈的诗人在感叹的长调中，亦不乏赞叹的颂诗，《另一种赞美》中“他天生就赞美那些大乳房的哺乳女子/如同赞美他匍匐其上的大地”，“这些灵魂的摆渡员，肉体的接驳机/就像产房总使我想到花房/这时我想到对神示与俗世的赞美/但赞美出生，不如赞美一次新生”等等不胜枚举。

　　当韩文戈行走在他的故乡大地上，遥隔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极目远望，他用个人的生命经验一次次去将自己打开，放逐，游荡，叹息，退回，在他的行经之地，他用一路厚积的，沉默得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诗思记下一段段带亮光的厚重诗行。早年他从吉祥的村庄出发，如今在开花的地方驻足，而后他仍将继续向着另一个地方进发，那是个遥远的未知的原初秘境。在这样的秘境中，他走进去一扇《旷野里的门》，如他所言，“夜里轮到我在人间值班，打更/我听到旷野有一扇门不停地打开又关上”，诗歌悬照着他的来路与去路，于是他从容笃定地进窄门，持微光，行远路，见自身，这正是韩文戈在故乡大地上唯一热爱并一直在做的事情。（5510字）

刘彦林

感谢远牵版主的支持。敬茶一杯！

远牵

刘彦林 发表于 2021-10-27 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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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彦林老师请多指正~

刘彦林

远牵的《故乡秘境的大地意象与长调叹息》一文，是对韩文戈诗集《开花的地方》的评述文章。抓住韩文戈诗歌的特点，进行深入浅出的论述，分析透彻，举例恰当，评价精准，论述到位，而且翔实、具体。是一篇诗评佳作。拜读。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