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记者节”这天,给市里的报纸副刊主编打了个电话,约他过来小酌一杯。
说起这份不起眼的报纸,当年也是全市人民接触社会、了解国内国际新闻的重要载体。而对于本市的文学爱好者来言,这里却是实现梦想的基石。别说以后写得怎么好,就说起步能把文字变成铅字——还有稿费——多数是从这份报纸副刊做起的。
也包括我——二十年前生了重病,同时遭遇夫妻双双下岗,正是在晨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换来了三十元稿费,才让我看到了遥远的天际,始终有一丝光在照亮着脚下的路,奔向它走下去,世界都会亮堂起来!
更早的时候,这位主编就一直在主持着文学副刊,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三家报纸只剩下两家,文章再无稿费,由抢着订报纸变成了求哥们儿支持一份。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可能唯一不变的,就是少数钟情于文字的那份初心。他有这份初心,当然不否认人情稿的存在,但起码的质量还是有保证。有些时候,他甚至得动笔来为人情稿做较大的改动——我知道易地而处,我也会这么做。不能摒弃所有人情稿,但也不能让某些稿子拖泥带水地上去丢人。
这位老兄曾经来过本县,在给中学师生讲创作谈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是——“你们这座县城就有一位好作家,他叫……”我很佩服他,决非他在人间抬举了我,而是说了这些褒扬的话之后,他并没有告诉我——事后我看了一些视频才知道。相比那些做了点好事就南北半球宣扬的人,这位主编有气度。
当然,对于我来说,谈到“感激”二字——纯粹是因为他几次在我请他吃饭时,当众批评我。说我四处惹事生非,无差别打击身边的文友,本县的文化圈封杀了我,又跑去市里撩骚,然后弄得一群大咖意见纷纷。
这能怪我?!本县的不用说了,我因为在群里说他们写的不如我三年级学生,被那些心虚而又不谦虚的人踢出来了。市里的更不能怪我了,“国字号”的大家老安太太,极力推荐弟子稿件,结果到我手里——我认定是在高仿,而且痕迹相当浓。我就在酒席上当众提出了批评,我有错吗?这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起码的良知好不好?因为她是市里文化圈的女神我就不能说实话?因为她进了国家作协我就不能叫“老安太太”?什么逻辑,我毕竟没叫“老安头子”吧!
但我还是由衷感激。这个社会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如果还有谁能当面批评你的缺点,那这人是朋友,值得一生交往。
所以今天他人没到,我已经做好了再挨一次批评的准备。
然而,这次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他的矛头没有针对我。座上有哥们儿说,今年全县上报省刊发表成绩,只有两个人报了,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席老大(刚刚发表了一篇本省日报副刊,正在四处请大家转发)。主编当时就来了情绪,“别提了,席老大那篇先把稿子投给了我,我给压下了,又转投了省日报!他那是抄了我的稿子……”
席老大为人很好,因为自费出了本集子,也进了省作协,经常写一些当地古迹,其间大量引用县志中的记载,基本上引用率超过了百分之八十,偶尔还要列举一群陪同人员,这已经是他的风格了。但没想到的是——这次是抄了主编的稿子,然后再投给主编,人家没给发表,转而投向省刊发表了!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两个陪酒的都是本县作协的骨干,一个假装给大家启啤酒,另一个说了句,哎呀,老席刚刚换了工作,主管全县文化创作了!
我差点笑出来,骂人都能骂得这么含蓄,高手在民间啊!赶紧举杯,换个话题,这事没法公开,也没法追究,只当不知道吧。
主编和我喝酒,然后说我进步了,再不是以前那个狂躁型的了,破马张飞地把圈里人得罪个遍。害得他经常在背后和人解释,说我是个思想单纯的人,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蹦什么,但凡有点心眼儿的都不带这么干的。
我说,接受批评,你每次批评我,我都认真地反思了,我觉得自己是圈里圈外最谦虚的人。主编笑了,听你这话,你就不带改的。
我没笑,郑重地说,接受批评是一回事,改不改的另一回事啊!我没做错什么,没说错什么,为什么要改?错的是他们,做都做了,还怕人说吗?
抄袭风波,就此带过。
酒宴过后,兄弟互道珍重,他为我留了一瓶二十年以上的虎骨酒,并约我去市里家中小酌。而我在一路上,和同行的朋友也是唏嘘不已,丢人丢到家了,但是对于本县来说,丢人现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丢人丢习惯了,也就心安理得了。
文字这行和别的行当还是有区别的。上承中华悠久传统,下启年轻一代的文化认知。很多人有理想、有想法、有计划,在被窝里想的时候是无限美,只要一提起笔来那就是千般愁。没经历、少阅历、心胸窄、格局低、思想不强、三观不正……这样的作者要能妙笔如花,那除了抄袭只有搬运。搬也行,天下文章一大抄,问题是你搬多少合适?我的弟子们强制要求引用不得超过三分之一,否则就要挨手板。所以很多人宁可不引用,只写生活那就对了!
而一些成年作者——特别是一些行将就木的老年作者,对引用有着不可描述的依恋。引起来下笔千言、纵横捭阖,读起来朗朗上口、如痴如醉——好像真是他们写的似的。特别是写古迹的,如果个人情怀穿插不进去,那就不如不写。通篇百度都能搜索得到,谁还稀得看你的?
但是,偏偏就是有人,有很多人,生活没啥可写的,情怀没啥可抒发的,文采没啥可称道的,人家却笔耕不辍。
我一直尊重黛玉姐,虽然她散文小说诗歌都不成,一篇语句不通的诗歌还得带一火车皮错别字,但人家还真是不抄袭不搬运,最多引用几句江南三月风光好的句子,接下来可全是自己模棱两可的臆语与直眉愣眼的大白话组合。我觉得,抛开她的文字水平,抛开她永远不间断的错别字,抛开她三十年来为作协年会跳肚皮舞,抛开她为文化圈老前辈子捏脚按摩……这样能坚持原创的作者是值得敬佩的!
我也一直尊重当地的一位女教师。本地楹联征文,她得了一等奖。评委打电话问是否原创,这位教师坦然说:“单位任务,我又不会写,只能上网搜了一个!”
评委取消了她的奖项,但她的故事却广为流传着,她的态度,恰恰是我们这些写作的人,应该大学特学的。
说穿了,会写就写,不会写就抄,抄了就承认。如果都这样,世界还能干净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