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爸爸，富爸爸

闫广慧

      十九世纪的世界文坛是大师扎堆儿的时代，而尤以法国和俄国多产。在那些震烁古今的大师巨匠里边，有一个作家生于大革命发迹起来的家庭，却在他的小说里以他的阶级为对象尽嘲讽之能事。他一生创作甚丰拼命写作，却穷困潦倒一辈子为摆脱永远没有希望偿还完的债务耗尽心血；他的小说名垂千古，而他的生命却止于盛年：他抨击时弊呼吁良善，却要忍受着社会坐实和未坐实的有关他生活不检点的道德批评；他把一生写过的小说归纳到《人间喜剧》中，但我们在里边鲜见欢笑，目睹的只是人生的悲剧，人间的苦难及眼泪。这个作家就是被后世誉为“现实法国小说之父”的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2018年“大星文化”旗下出品了一套“作家榜经典文库系列丛书”。其中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 《欧也妮.葛朗台》以合集形式出版。出版商这样做一方面可是是因为难以取舍，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了他们的用心。这两部世界名著不仅是巴尔扎克在中国读者中盖章认可名气最大的两部小说，同时还是因为两本书有一定可比性的姊妹篇（创作时间只相隔一年）。首先两部小说都被纳入《人间喜剧》“风俗研究”的“私人生活场景”系列，其次刻画了高利奥和葛朗台两个截然不同的父亲形象，以及一对性格迥异的女儿，以及书中分别写了两个单纯的青年堕落蜕变的过程。这本小说合集除了装帧排版颜值高，采用最好的傅雷译本等诸多因素之外，小说自身情节不复杂，文风相近，单线条设置易上手无违和感也使得这本书成为近几年最好的巴尔扎克小说读本。


  《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分别写了两个法国大革命后发迹的资产阶级暴发户，同时又是两个父亲，一个是死于贫困疾病的穷爸爸高利奥老头，一个是带着对物质无尽贪欲的眷恋死去的富爸爸葛朗台，他们殊途同归最后怀着不同的亲情认知见了上帝，给读者无限的思考和反省。


   高利奥靠面粉生意起家积累了一笔非常可观的家资。自从他中年丧妻之后，他便把全部的爱都放在两个女儿身上，不惜金钱让她们接受最好的教育，努力把她们培养成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最终他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两个女儿成功融入上流社会，一个嫁给荣誉成为名门的贵妇人，一个嫁给金钱，做了金融银行家的太太。但同时他并没有享受到女儿成功的喜悦，女儿们没有成为品质高贵的人，她们抛弃亲情，两个不仅彼此瞧不起，而且对老衰的父亲压榨尽最后小钱后弃如敝履。高老头完成让女儿做人上人之后，自己也歇业住进了伏盖公寓。起先他在公寓里尚能过着体面的生活，住二楼一间最好的房间，交1200法郎的膳宿费，衣着讲究，每天还请理发师来给他梳头发。就连鼻烟匣都是金的，以至于寡居的老板娘都对他浮想联翩，想改嫁他，做高太太。但随着两个女儿频繁的出入伏盖公寓，他的经济状况也每况愈下。他从高级套间搬进了最低等的房间，每月房钱降为45法郎，他戒了鼻烟，打发了理发匠，金刚钻、金烟匣、金链条等饰物也不见了，人也越来越瘦，看上去活像一个可怜虫。而他的称谓也从高利奥先生变成了高老头，并沦为饭桌上其他方可拿来开玩笑的“开胃菜”。而这一切都拜托女儿雷斯托伯爵夫人和银行家纽沁根太太所赐。两个女儿就像两个嗜血如命的水蛭一样依附在父亲身上吸吮尽高老头的最后一滴血才罢。至于高老头则对女儿是无私几乎变态，不但对女儿物质上的要求宁愿自己去受穷也有求必应，甚至会为了使女儿感到快乐跨越道德底线为她物色情人，给她提供幽会的场所。结果两个女儿也并没有成他的情。高老头在贫困中快断气的时候，他还盼望着两个女儿能来见他一面，但却被两个女儿推三阻四给回绝。最后老人弥留之际终于悟出了：“唉，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到头来反给女儿遗弃！”高老头出殡的那天，两个女儿女婿只派了两驾空车跟在灵柩后面象征性地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高利奥的父爱看似很伟大实则极端的低情商，但笔者很难与他共情。溺爱与“无异于一个基督教神圣的殉道者”的付出并非人类崇高的至性。用营养水浇灌出了鲜花也远不如冰雪中绽开的梅花香得更久远。高老头爱女儿却不得要领，只一味认为让她们过得舒适，不让她们受苦就是，而忽略了对他们人品情感的培养。两个白眼狼就是这样无原则的投喂给养肥喂壯的，所以他的悲剧也就是自己写的脚本，又由自己演出完成的。 高利奥这种李尔王悲剧性的人物结局是必然的，同时又是让人同情可怜的。曾国藩说过：乡里贫家儿女，愈看得贱愈易长大，富户儿女，愈看得娇愈难成器。这才是教子育女的真谛。


   和高利奥一样，葛朗台也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抓住机遇先富起来的典型。他最初是个箍桶匠，后来卖桶，卖酒，然后做金融证券投机。而他投机本领和几乎动物本能的敏锐嗅觉使他在生意场上一帆风顺。书中这样刻画他对机遇的把握：“说到理财的本领，葛朗台先生像猛虎，像大蟒，他懂得躺着去，蹲着去，耐着性子打量猎物，然后猛扑上去，打开血盆大口的钱袋，把成堆的金币往里倒，接着又安静地躺下，像填饱肚子的蛇，不动声色，按部就班地消化吞下的事物。”而他的另一个积累财富的秘诀就是“扣”。北京有句老话叫“平地扣饼”说得很传神，葛朗台就是靠这种无中生有的本事硬是从一家人的口粮、女佣的工钱以及一支蜡烛，一根劈柴和一块糖里扣出了一摞摞码起来的金币。他是本地同行们晴雨表，大家认为只要看着老葛朗台是吃进还是卖出去照做就一定能发财，当然狡猾的老投机商也会利用大家的这种盲从心理设局把他们钱袋里的钱变戏法的变到自己的钱箱里。葛朗台很富有，但又很贫瘠。在钱袋一点点鼓胀起来的同时，他的人情味也越来越少。他信奉“人生就是一场交易”这句话，他不但信还践行。对待妻子和独生女，一方面表现出了虚伪的亲近，一方面又觊觎着她们的财产。他给妻子的每一生丁的零花钱最后从一个口袋又骗回到了另一口袋里。至于女儿每年的生日礼物------一枚古金币，都不过是由女儿暂未保管的属于自己的财产。而当他得知女儿擅做主张把钱给了情人夏尔投资生意场后就像自己要破产一样大发脾气，他把女儿给圈禁起来，只让她喝水和吃面包以示警戒。当看到夏尔赠送给欧也妮的金首饰盒的价值超出他牺牲掉的金币价值后，又夸女儿做了一笔划算的买卖，立马取消惩罚，想把女儿的定情物据为自有。妻子在他反复无常的暴怒狂喜的惊惧中死去，留下了一笔遗产。葛朗台为了把女儿的那部分剥夺走，又是换了一副面孔，这种近乎病态的无耻行径让旁观的遗产受理人也觉得骇然，这哪里还有人性可言？葛朗台的结局极有戏剧性。当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给他亲吻基督的圣像，他却作了一个骇人的姿势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这一下最后的努力送了他的命。早于《欧也妮.葛朗台》七十年，中国的古典名著《儒林外史》里也写了一个叫严大育的知识分子（监生）敛财到了可笑的地步，他临死前怎么也闭不上眼睛，最后还是最懂他的妻子挑掉了多余的那根灯芯草，老小气鬼才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一个是为了金子放弃信徒信仰，一个是为灯油丢掉读书人的斯文，二个人即可笑，又可悲。


   马克思在他的《资本论》里说道：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葛朗台从骨子里都散发着资本家为了贪欲而不惜丢掉人性，成为一个嗜血的无感情动物的特性。无疑葛朗台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可以说不是一个合格的人。他的极端利己主义近乎违背常理，以致有人质疑巴尔扎克创作的这个人物“用力过度”。笔者不认同这种说法，恰恰认为巴尔扎克还原了受资本奴役的人丢掉人性的真实可信。我们身边或多或少都会有像葛朗台这样的人，时代的进步并不能消除资本产生的负能量，《孟子》中说的：“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并不是一句过时的话。


   抛去《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的历史文学地位不谈，他的借鉴实用价值也一样有价值。《高老头》里的穷大学生拉斯蒂涅和《欧也妮.葛朗台》里的巴黎青涩小鲜肉夏尔最后都被时代风气污染，被所处的环境腐化成了一个适合生存却德道沦丧的人。拉斯蒂涅刚搬进伏盖公寓还有理想有美好前景规划，但在冷酷的现实和“好邻居”“鬼上当”伏脱冷和知心表姐那种“这个社会不过是傻子和骗子的集团，你越没有心肝就升得越快”的道德价值观灌输中变得冷血。又在“你能爱她就爱她，不能爱她利用她也好”的爱情观的影响下变得无情。《高老头》的结尾拉斯蒂涅独自为高老头送完丧，擦去脸上最后一滴同情的泪后，面对隔岸华灯初上的巴黎城，悲怆地捏紧了拳头，说：“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是他彻底摒弃人世真情要做一个成功的巴黎人的开始。这个人物后来再在《银行家》、《毁灭》、《贝姨》中出现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坏人。

王传刚

    好，好，好，长见识了，多谢多谢！

云馨

闰老师博学，这一通书评，解析得透彻，长知识了！

草舍煮字

这两篇巨著的警世作用，无论在什么社会都没有过时。

秋实

昨晚我很认真地读了此文，很佩服广慧读书的专注，说实话，我太过浮躁，知道读书好但是做不到啊，哪怕案头有书那也只是摆设
比如桌上有一本《梁文道》，只翻过几页，也在落灰

秋实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1-11-22 10:01
这两篇巨著的警世作用，无论在什么社会都没有过时。

草版说得极是
诚如广慧所言，“ 抛去《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的历史文学地位不谈，他的借鉴实用价值也一样有价值。”比如那个葛朗台，那天我在老家听一老人训斥另一个用的词竟然是：“你怎么小气得跟葛朗台一样”时，我真的惊呆了。貌似整天劳作的老农哎，居然也知道葛朗台

草舍煮字

秋实 发表于 2021-11-22 10:34
草版说得极是
诚如广慧所言，“ 抛去《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的历史文学地位不谈，他的 ...

吝啬作为一种癖好无可厚非，人无癖好不可交嘛。但成为了这两位主人公的毕生信仰，那就荒唐了。

幸福小草

葛朗台，这个名字好像听过，寓意“吝啬鬼。”只是故事不知道。
阎先生这通古博今的一大篇，真各让人长见识。

闫广慧

王传刚 发表于 2021-11-19 17:50
好，好，好，长见识了，多谢多谢！

多谢！多谢！您的鼓励是我写文的最大动力！

闫广慧

云馨 发表于 2021-11-21 11:18
闰老师博学，这一通书评，解析得透彻，长知识了！

还要向云姐学习，您的书画一直在关注，进步神速啊！

闫广慧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1-11-22 10:01
这两篇巨著的警世作用，无论在什么社会都没有过时。

经典总是常读常新，这也是其魅力所在。问好先生！

闫广慧

秋实 发表于 2021-11-22 10:29
昨晚我很认真地读了此文，很佩服广慧读书的专注，说实话，我太过浮躁，知道读书好但是做不到啊，哪怕案头有 ...

秋实老师说的是读书人普遍的烦恼。我家的书三分之一都没看，制定的读书计划也因为懒惰不能兑现。

闫广慧

秋实 发表于 2021-11-22 10:34
草版说得极是
诚如广慧所言，“ 抛去《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的历史文学地位不谈，他的 ...

做人做到世人皆知，葛朗台在天有灵也该含笑了。老葛朗台在临死前交代女儿的那句话：“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到那边 来向我交账!”直接把我笑喷了。守财奴做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闫广慧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1-11-22 13:18
吝啬作为一种癖好无可厚非，人无癖好不可交嘛。但成为了这两位主人公的毕生信仰，那就荒唐了。

草舍兄所言极是！记得卡尔维诺在他的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里塑造了分裂成绝对善与恶的两个人。结果恶的那个人们怕，善的那个人们厌。人性本来是善恶杂糅的，所以我们都会觉得不完美的好人和良心未泯的恶人都是可以亲近做朋友的。

闫广慧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1-11-22 16:46
葛朗台，这个名字好像听过，寓意“吝啬鬼。”只是故事不知道。
阎先生这通古博今的一大篇，真各让人长见 ...

我们身边有许多像葛朗台这样的人。他们很可笑但有时候也很可爱。问小草姐姐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