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田常的“后宫”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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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联书店2021年7月出版的《汉兴：从吕后到汉文帝》，用作者李开元自己的话说，是“复活型历史叙事三部曲——《秦崩》《楚亡》《汉兴》的终结篇。”该书第一章“建设汉帝国”、第二节“田氏齐国之优生多育”，有一段话：

    史书上说，田常选取身高七尺以上的齐国女子进入后宫，数量在百人以上。为了激励这些高大的妻妾生育的欲望，他不但自己努力，也纵容她们与宾客舍人们交往。到了田常撒手归天的时候，膝下有儿子七十余人。如果算上女儿，田常的子女，当在一百五十人上下，怕又是一项吉尼斯纪录。

    田常，本名田恒、陈恒，后因避汉文帝刘恒之讳，改称田常、陈常；因谥号成子，后世多称田成子、陈成子。田常是春秋时期齐国的权臣，经过他的纵横捭阖，齐国的鲍、晏、监止等强族逐渐衰落、湮没，田氏大权独揽。从公元前672年陈完由陈国逃奔齐国至田常当权，田陈一族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完成了对齐国的控制，为田常曾孙田和公元前386年取代齐康公为齐侯铺平了道路。《论语•宪问》和《庄子•胠箧》都提到过田成子（陈成子）。

    《宪问》云：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胠箧》曰：

    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专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从《宪问》与《胠箧》的记载可以看出，当时的人（孔子）和后世的人（庄子）都认为田常的所作所为有违君臣伦常，是“盗国”，应“讨之”。但道衰德丧，人心不古，“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没人愿为维护旧秩序以身涉险，春秋还勉强存在的西周“礼法”由此彻底崩溃。庄子也由此得出历史上有名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结论。

    在今人的眼里，后宫是一个专用名词，既指帝王后妃生活的宫殿，也指居住在这些宫殿里的帝王后妃，唐代白居易《长恨歌》里“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诗句，就是明证。后宫，是相对于前殿而言。前殿即正殿，是帝王处理政务、展示君权的工作场所。君在前，后在后。后宫是帝王歇息休憩、繁衍后代的生活之地。后，既指方位，后宫多在前殿的背后；又指地位，宫里居住的人只能居于主宰前殿者之后；还指人物，后宫居住的是以后（帝王的正妻）为首的后妃群。

    田常虽然是齐国大权独揽的权臣，但他终究只是臣子，在他之上还有齐国的国君齐平公。在国事上，齐平公不得不听田常的“建议”，但君臣的界限却依然存在。田常居住的地方，似乎不能称之为宫殿，他妻妾居住的地方似乎也不能称之为后宫。李开元振振有词地称田常妻妾居住的地方为“后宫”，难道是信口开河，或者疏忽大意了？

    李开元所谓“史书上说”之“史书”，指的是司马迁的《史记》。《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云：

    田常乃选齐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为后宫，后宫以百数，而使宾客舍人出入后宫者不禁。及田常卒，有七十余男。

    《汉兴：从吕后到汉文帝》中的那段话，除最后一句是李开元根据生男生女几率各半的推测外，前面的差不多是司马迁文言的白话翻译。李开元称田常妻妾居住的地方为“后宫”，不是信口开河，也不是疏忽大意，而是有所本：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也这样说。

    后宫是偏正词，宫是词的主体，后是限定或修饰；二者组合成词，所指由宫的词义决定。欲知后宫究竟为何，需先弄清宫之所指。宫是个古字，甲骨文里就有。徐中舒主编的《甲骨文字典》先解造字起意：

    宝盖象房屋透视轮廓，吕象屋顶斜面所开之通气窗孔。据半坡圆形房屋遗址复原，其房屋乃在圆形基础上建立围墙，墙之上半部覆以圆锥形屋顶，以于圆墙中部开门，门与屋顶斜面之通气窗孔呈吕形，此种形制房屋，屋顶似穹㝫，墙壁又似环形围绕，故名为宫。

    再释其义：

    一、王所居之处。二、地名。

    按徐中舒的“解字”，宫是会意字，两个象形符号组合，会房屋之意，这没问题。只是，徐中舒根据甲骨文里宫之出处，在“释义”时，将其释为“王所居之处”，有点突兀。倒是没见过甲骨文的许慎、段玉裁的解释，或许更接近汉字宫的意蕴。

    《说文解字》：

    宫，室也。从宀，躳省声。凡宮之属皆从宫。

    《说文解字注》：

    室也。释宫曰：宫谓之室，室谓之宫。郭云：皆所以通古今之异语，明同实而两名。按：宫言其外之围绕，室言其内。析言则殊，统言不别也。毛诗：作于楚宫，作于楚室。传曰：室犹宫也。此统言也。宫自其围绕言之，则居中谓之宫。五音宫商角徵羽。刘歆云：宫，中也。居中央，唱四方，唱始施生，为四声纲也。

    虽然许慎错将宫归为形声字，但并不影响他对宫的释义的准确。宫就是室，室就是宫，虽“析言”有“其外”、“其内”之别，但“统言”却“不别”，都指房屋。

    或许，在造字之初，宫是对房屋的整体外观，外观有墙环绕，看到的多是房子；室是对房屋的局部内视，内视少整体感觉，看到的多是屋子。二者虽或有细微区别，所指却都是房屋。后来，文人们觉得有围墙环绕的高大奢华的房屋与没有围墙环绕的破败简陋的房屋不能并而言之，应加以区别，乃以宫名前者，以室称后者。正因为如此，道教才会将自己的传教场所称之为“宫”。

    男权确立后，房屋可称为宫的富豪之家特别讲究男女有别。男主外，女主内；男在前，女在后。男人活动范围广，会客、聚会多在厅堂。女人往往被限制在房屋较为隐蔽的地方，或闺房或厨房。社交的厅堂多在宫的前半部，女人的闺房居所多在宫的后半部。与厅堂称前殿相反，女人的闺房便被名之为后宫。后宫，虽不是每家每户都可能有，却不只是帝王家才有，达官贵人家里也有，比如身为齐国丞相的田常家就有。

    帝王居住的房舍肯定是天下最高大奢华者，不但必有围墙环绕，而且多有卫士守护。帝王不喜欢分享，占有天下还不满足，字、词也要独专，以体现高高在上的地位。于是，与朕、寡人由自己的通称演变为帝王的专用自称一样，宫渐渐脱离市井，脱离官场富豪（官员、富豪的房屋多称府），成为帝王居住的房屋的专称。“宫”成为帝王居住的房屋的专称后，妻妾居住的房屋“后宫”、继承人居住的房屋“东宫”，也随之水涨船高，成为后妃、太子居所的专称。所以，今天的我们一听到“后宫”，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帝王的妻妾居住的房屋。

    从古文献看，宫、后宫意义的演变，至少在司马迁撰写《史记》的西汉时期，许慎编撰《说文解字》的东汉时期还没有彻底完成。不然，司马迁不会称田常妻妾居住的房屋为“后宫”，许慎也不会简单地释宫为“室也”。李开元是近年来颇有声望的“复活型”秦汉史“叙事”专家，对历史细节有准确的把握，对古人包括司马迁所言并不盲从。他应该对《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里的“后宫”一词进行过认真的考证并认同司马迁所说，才会在书里原词照录。

    读《汉兴：从吕后到汉文帝》，弄清楚后宫并非一开始就专指帝王后妃生活的宫殿或居住在这些宫殿里的帝王后妃，也算是一种收获。

刘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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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彦林

rsjby的《从田常的“后宫”说起 》，是关于《汉兴：从吕后到汉文帝》阅读札记，融知识性和可读性于一体，给读者了解一些鲜为人知的“吕后”相关的故事。拜读，问好。

草舍煮字

考之有据，析之有理。
先秦屈原《离骚》仍自称“朕”，据考证为始皇帝嬴政独专，把“我”留给了臣民，但尚无此字。当时的一种类似锯的工具（或考证为武器，从“戈”）发wǒ音，于是假借来书面自称，号称古代最大通假字。

rsjby

刘彦林 发表于 2021-12-27 10:48
rsjby的《从田常的“后宫”说起 》，是关于《汉兴：从吕后到汉文帝》阅读札记，融知识性和可读性于一体，给 ...

谢谢版主阅读、留评。

rsjby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1-12-29 17:30
考之有据，析之有理。
先秦屈原《离骚》仍自称“朕”，据考证为始皇帝嬴政独专，把“我”留给了臣民，但尚 ...

谢谢草版阅读、留评。
也是现在才明白“后宫”一词开初并非专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