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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若子与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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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3 12: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22-1-23 23:27 编辑

    若子,是周作人的次女。

    钟叔河编订、岳麓书社出版的《雨天的书》里,有两篇专写若子的短文:《若子的病》和《若子的死》。该书“重版说明”云:“《雨天的书》,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由北京‘新潮社’初版,有自序两篇,收文五十三篇(《怀旧之二》和《济南道中之二》《之三》三篇原目录中未列题),另附有一篇(汪仲贤《十五年前的回忆》)。后来重印时,又增入一九二九年所写的《若子的死》一篇,共计五十七篇。”周作人在《若子的死》一文里特别标注了若子的生平:“若子字霓荪,生于中华民国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午后十时,以民国十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二时死亡,年十五岁。”从若子的卒年推测,“重版说明”所谓“后来重印时”,最早也只能是北新书局一九二九年所印《雨天的书》第三版,更有可能是第三版以后的版本。

    《若子的病》作于民国十四年(1925)四月二十二日。文章以《北京孔德学校旬刊》刊载的若子的一篇作文起头。收到旬刊时,若子“正在垂死状态”,周作人读了这篇名为“晚上的月亮”的作文,“忽然想起六岁时死亡的四弟椿寿,他于得急性肺炎前两三天,也是固执地向着佣妇追问天上的情形”,联想两者,虽“知道这都是迷信”,却依然“不能禁止”“脊梁上不发生冰冷的奇感。”人多是这样,家人若有意外,总害怕更坏的情况出现,越怕越要想,越想越觉得出现更坏情况的可能性越大,过往生活里类似的经验不其然预兆。这既可称之为迷信,更可能是因亲情所系的担心引发的迷惑、迷妄。迷惑太过,头脑渐昏;迷妄深沉,理智遂失。平和达观如周作人者,也无法摆脱这种因亲情而生的困惑与虚妄。

    “第一天在混乱中过去了”。混乱的,不仅是家里家外、家人亲人、医生看护的忙碌,而且是作者的心绪。无法停止的迷惑、迷妄翻腾起伏,纠结缠绕,脑子难得片刻安静。此时的周作人,可能在房间里乱窜,一会踱到病房,一会踱到书房,一会踱到客厅;也可能坐在书房,拿着一本书翻来翻去,可哪看得进文字,入眼的全是若子的病容。第二天,“因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赶到哈达门去买,路上时时为不祥的幻想所侵袭。”“不祥的幻想”是什么,读文章的人都知道。之所以有这样“不祥的幻想”,与第一天的“迷信”一样,是因为有深切的担心,越担心越害怕,越害怕越觉“不祥”马上、已经来临。第三天,“下午三点半正要上课,听说家里有电话来叫,赶紧又告假回来。”可想而知,扣到“家里有电话来叫”时,周作人肯定心惊不已,担心“不祥的幻想”已成现实,所以“赶紧”“告假回家”。经历三天的凶险过后,若子渐渐恢复。虽然“我们今年竟没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我们今年幸而能够留住了别个一去将不复来的春光”,所以“我们也就够满足了”。“一去不复来的春光”显然指若子,若子病愈,留住了若子,比什么样的春光都要美好美妙千倍万倍。

    《若子的死》作于民国十八年(1929)十一月二十六日。文章以若子的生卒年起头。和《若子的病》相比,《若子的死》简略异常,篇幅差不多少了四分之三。先写若子“清醒”的死。“迭呼史兄姊妹名”,“若子一一招呼,唯痛恨医生不置”,“以两腕力抱母颈低语曰:‘呣妈,我不要死。’”后写自己的感受。“如引景情,不堪回首。”“如今才过七日,想执笔记若子的死之前后,乃属不可能的事,或者竟是永久不可能的事亦未可知。”若子死后,除这一篇简短的告知性的短文和《再记若子的死》外,周作人似乎再未写过其他文章。亲人逝去,每回忆一次就会痛苦一次;若要将亲人的人生撰写成文,不知要经历多少次痛苦。作者的这种痛苦,读杨绛的《我们仨》时最能体味。朋友的父亲去世后,我劝朋友写篇纪念文章,以为这是最好的祭奠。朋友却说:无法写。当时不理解,现在才明白:写纪念亲人的文章所经历的痛苦,或许比经历亲人逝去,还要深许多,重许多。

    《再记若子的死》(未收入自编集)作于民国十八年(1929)十二月一日,主叙若子被山本大夫误诊的情形。若子病起于胃痛,“十六日请他看,说是胃病。”“次晚”(十七日)“他才说真是盲肠炎”。“十八日上午取了血液,到下午三时才回电话,说这病并非恶性,用药也可治愈,唯如割治则一劳永逸,可以根除。”又“说日华同仁医院割治者无一生还,万不可去。”若子到德国医院手术,“盲肠却已溃穿,成了腹膜炎,过了一天遂即死去。”周作人以为:若子之死,山本误诊在前,为推卸责任便其到德国医院手术在后。为此,周作人不但写文将前因后果公诸报端(《再记若子的死》载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四日《华北日报》),还于十二月二十八向北平特别市卫生局局长呈送了《日本医师误诊杀人请求处分的呈文》,要求“取消该山本忠孝医师开业许可,并加以处分”。可见,周作人对于若子的死有切肤之痛,对山本的误诊耿耿于怀,难以释然。

    周作人行文,一向克制,很少煽情。他总是“客观”地叙述、议论,即使身涉其中,比如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也少激越愤懑。虽有“主观”的见解、看法,却也是一种旁观者的主观。字里行间虽常讥讽、抨击,却多为细品才能体味的机锋。在他诸多涉及家庭、家人的文章里,他也作“事外观”,平静安宁地、浅浅淡淡地叙述一切,仿佛言及的全是与己无关的事与人。这一特点,在他建国后所作的与鲁迅相关的文章里发展到极致:称自己的大哥为“鲁迅”或“他”,称自己的父母为“鲁迅的父母”,仿佛鲁迅只是鲁迅,鲁迅的父母也只是鲁迅的父母,与自己不但没有血脉亲情,而且没有丝毫瓜葛。

    读周作人的作品越多,周作人就越会成为一个符号,一种象征。这个符号、这种象征,是文字的,也是文学的,更是文化的,甚至也是历史的。仿佛历经风霜雨雪、烽火烟云的古籍,虽高傲高贵,却缺少温度。

    在《若子的病》和《若子的死》以及《再记若子的死》里,周作人却是另一番模样。虽周作人行文依然克制,依然没有煽情,但我们却可从字里行间读出一位不同平时的周作人:不再是文字的、文学的、文化的、历史的,而是家庭的、生活的、充满亲情的、满含温暖的。此时的周作人,是一位因女儿重病而陷于迷妄的父亲,是一位因医生误诊痛失女儿的父亲,甚至是一位对庸医误诊义愤填膺的父亲。

    没有周作人,就没有若子。不仅因为周作人是若子的父亲,更因为周作人的三篇专写若子的文,才使后人知道世间曾有一位名为若子的少女。若子对于周作人是重要的,不仅因为若子是周作人的女儿,更因为若子的存在,使周作人不再刻板,更加丰满。至少在我这里,周作人应该感谢他早逝的女儿若子。因为若子,周作人不再只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而也是一位有血有肉、鲜活生动甚至温暖有加的人,一位充满亲情、爱意、温厚可亲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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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3 21:54 | 只看该作者
感谢您又发新作。先留记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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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4 15:57 | 只看该作者
先生对现在著名作家周作人的掌故颇有研究,也从其人生经历和生活细节中萃取素材,颇多受益;本文讲述周作人和她的次女若子的往事,呈现作为父亲的周作人对若子的深情,从而凸显周作人性格和形象——是一位有血有肉、鲜活生动甚至温暖有加的人,一位充满亲情、爱意、温厚可亲的父亲。欣赏学习。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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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30 15:57 | 只看该作者
作为有女儿的父亲,不忍卒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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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19 08:40 | 只看该作者
字母老师书读得多,对文人掌故以及作家的旧事,信手拈来,让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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