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从成都匆匆赶回来的女儿，原本带着和大雪邂逅的殷切期盼，然而，当她的双脚踏上故乡土地的刹那，闯入视野的萧然山色却把她的心撞得生疼——故乡并没有用皑皑白雪覆盖四野的景象迎接她。可以想见，她的叹息声落下时，眉宇间迅速荡起了绵密的失望!
从六年前的那个冬天开始，女儿与故乡的雪想撞个满怀的机会几乎为零。那年的初秋，她去湘江之畔、岳麓山下的一所大学求学，与故乡的实际距离已在千里之外。长沙一年四季是绿色相伴的世界，即使冬天，气温也不会下降太多，根本没有可能和雪相遇，作为大西北成长的女孩，她只好把看雪的心情藏在心底，预想着回到故乡后弥补看不到雪的缺憾。也许是天公不作成人之美，接连而来的五个寒假，陇原一隅的金徽大地上没有普降大雪，女儿美好的心愿一次次落空了。如此，故乡欠着女儿一份情。既然长沙与雪无缘，对雪有着执着之情的女儿，想通过改变地域的方式弥补对雪的情谊。去年，女儿埋头书海苦学一年，顺利考到成都的一所大学读研究生——成都属西部，应该是下雪的——女儿肯定这样认为。从这个冬天的开始，女儿盼着一场雪翩然而止，把天府之国装扮得宛若浣花夫人般，可是，她连一片雪花从天而降的时刻都没有等到，她只好把这个愿望寄托在故乡身上，因为她不止一次得知兰州下雪的消息，那么，故乡的雪应该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吧。
不成想，她的沮丧在心间像无岸之浪涌起，似乎有了被捉弄的落落寡欢——不是听说故乡的某些乡镇下雪了吗？壬寅春节在她期盼中倏然而止。她踏进家门后，时针没走过几个刻度，辞旧迎新的爆竹就接连炸响，沿街装点的火树银花和红灯笼次第点亮，浓郁的年味猝然扑面而来——金牛走上幸福道，玉虎掀开富裕门——一个充满喜庆、热闹的时刻即将昂扬阔步登临——壬寅虎年春节越来越近。窗外，璀璨彩灯和斑斓花树映衬下的街巷，在林立高楼挤挤挨挨的缝隙间，竟然有零星雪花降落，像夜空有一棵隐身的巨大梨树，慷慨撒下朵朵洁白的花瓣……也许，这是天庭仙子特地为女儿赶制的一场视觉盛宴。女儿瞧见，惊喜的神色骤然绽放！
但是，正月初一临晨，女儿推窗而望，公路边的行道树和绿化带，甚至远处的河床，更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脊，只有薄如蝉翼的雪证明除夕夜曾有一场雪来过，却没有留下更多让人铭记的秀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那样，徒留下诸多的无奈。不过，上苍总有悲天悯人之心——时隔不久，有朋友圈传来的消息——瑞雪正在装扮着青泥岭呢！于是，女儿想去青泥岭看雪的希冀，宛若一棵花树突然绽放。女儿已是故乡的客人，我们没有理由不了却她的这个夙愿！
初三上午，我们抛却拜年的习俗，乘车向青泥岭进发。青泥岭，距徽县县城20多公里，因山色若铁被称铁山，位于大河店镇、虞关乡地界，绵延至略阳县白水江镇，是陇蜀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当地传说，诗仙李白乃文曲星下凡，因担心知识浅陋不能担当拯救大唐江山重任而屡次推脱，玉帝表态倾倒他砚台中墨水至铁山作为条件，李白成年后踏上此地顿感文思泉涌，奋笔疾书随诞生千古名篇《蜀道难》，而其中“青泥和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肋息，以手抚膺坐长叹”就是描写青泥道路艰险的诗句。车出县城，过文池后，在黑沟分路，拐上另一条路向南而行。接下来的路程，有一部分和青泥古道重合。公元759年腊月初，唐代诗人杜甫沿着此路翻越青泥岭，然后风尘仆仆赶往天府之国，在成都浣花溪畔修建草堂而居。杜甫当年路过青泥岭的情景，他在律诗《泥公山》中有过真实写照：“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从中能窥见当时青泥道的坎坷难走，以及诗圣一家沿着蜀道远徙的难肠程度。
青泥岭脚下铁山村口，有一条路绕山而过，那就是青泥道下一段的路程，也是杜甫以及许许多多的古人奔波的远方之路，真是去路茫茫！而我们的目的地，就是从这里开始攀登的旅行。远远地，我们望见青泥岭上积雪盈盈，似乎从县城消失的雪花，都乘着夜色集体哗变，在铁山顶上欣然聚义，却缔造了令人喜出望外的雪景。女儿透过车窗看到，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这也是我和她母亲期待的。
想着攀上山巅，可以感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然而，攀登青泥岭的过程让女儿真正领会了登山是什么样的体验。青泥岭最高峰铁山海拔1746米，一峰突兀拔地而起，独秀、险峻、奇绝，似一枚巨型灯塔成为周边的地理高标。我们去意已决，意欲一鼓作气登上顶峰，赏览别处没有的绝美雪景。我们走过一段较平坦的路程后，从停车场旁的“铁山风景区”大门处踩着宽窄不等的台阶，一步步地丈量抵达青泥岭顶峰的距离。随着折尺形山路的折来拐去，海拔也越来越高，道路上的积雪越来越厚。路边密集的灌木枝条，在雪的妆点下变成一根根别致的银条，满山皆是，如星灿亮；形状怪异、枝干扭曲的树木，树冠上积攒的雪厚实而洁白，如心灵手巧的仙女在夜色掩映下缝制的大氅，乘着春节毫不吝啬地恩赐人间；突兀的山峰，裸露着铁色肌肤，好似显示体格的高大魁梧和骨骼的健壮俊美，在四周白雪的反衬下显出神情肃穆的姿态，以及傲视苍穹的处世态度，把青泥岭反衬得更有婉约温柔之美。
没想到，越往前走越有艰难之感从心中滋生。对于从农村长大的我来说，雪中走路有何难哉？女儿就不同了，她不仅没有经历过山坡放牛和田间劳动的磨练，更不用说踩着泥泞和雪路往返学校的经历了，攀登山岭对她来说已是不小的挑战，更有甚者，她穿的牛筋底棉鞋给她的登山增添了难度，几乎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每走几步就会摔上一跤，要放弃吧，却心有不甘。为难之际，我突发奇想，从路边的灌木丛中找出藤条，踩在脚下拧扭一番，编成马蹄铁般的小圈，再用细藤条牵系牢靠，绑在女儿的鞋底上——就是这两个自制的防滑器，帮了女儿大忙，尽管走一段需要调整一次，毕竟减少了不必要的摔跤次数，她每次挪动脚步也少了心有余悸的惊惧和担忧。于是，每转过一个山湾，或者在峰回路转的地方，女儿眼里的雪多了移步换景和步步有景的奇妙。每走一段，我们欣然停步，或小憩舒缓一下快速跳动的脉搏，或坐在人工建造的小亭里举目四望，或者举起手机留下一帧帧和雪的剪影，或者拍下一段段窘态百出的登山视频，总之是用各种方式表达着雪中攀登的喜悦心情。
真个没有想到，踏着厚厚的积雪登山，不仅行走不易，而且耗费时间。从中午十一时半算起，至下午两点，我们才站在“南天门”台阶下。那时，苦累和饥渴已经袭击多次，女儿和妻子已有动摇之心和放弃之念。眼看距离山顶不远，又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只好让她们喝点水，吃点水果、饼干之类，补充点体能，并辅以言语鼓励，她们又鼓起勇气继续前行。为了帮女儿登上顶峰，我还用小刀砍来一根树枝给她作手杖。余下来的路程，女儿左手扶住水泥栏杆，右手拄杖踽踽而行，终于在半小时后，站在了铁山电视台转播塔前——青泥岭的制高点。
青泥岭上，有两座早年修建的寺庙，分别占据着两边的平坦台地，却被电视转播塔旁麦垛似的小山头相隔两处，虽是面面相对，却互相瞧不见对方。我并不关心它们之间的关系，而是快步绕到庙后，从不同角度欣赏雪后山川，满目皆是难以想象的情景，用粉妆玉砌、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天光一色等词汇，也难以描摹所见雪景美的情状。我们先站在文曲星庙旁向北而望，层峦叠嶂的数座大山逶迤起伏，犹如银色巨龙激情游走，目光的尽头是高楼林立，已经和新农村连为一体的县城，一股温暖之情油然而生。随后，我们又绕至南侧庙后，站在木质搭建的观景台上向南而望，银色世界的万里江山绵无际，辽阔而壮美，富饶而广博，千年前的陇蜀古道早已隐藏在历史的册页中，而建国后通车的宝成铁路如一条纽带，穿山跨河，把陇原、秦川和巴蜀勾连一体，成为心手相牵的亲密闺友，女儿就是顺着这条铁路完成从故乡到成都的人生之旅。收回目光细看，青泥岭上的雪似乎全集中到了松树的枝桠上，树冠上的积雪凝结成冰，晶莹剔透，如玉圆润，仿佛一顶顶巨大的桂冠，让普通的松树顿成婀娜多姿的仙女，高贵娇媚，眉目顾盼，美得令人怦然心动，滋生满心仰慕和喜爱。大自然的奇思妙想，在这里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和诠释。有着这么多美艳的雪松，女儿登山的苦辛也就超有所值！
无需迟疑，我们把周边的雪松当作最美好的风景，一帧帧地珍藏进了手机的相册——那可是青泥岭给所有登山看雪人的一种馈赠。当我们沉浸在背对山野拍照的当儿，一缕缕从山峰周边攀爬上来的乳白雾气，悄然伸出修长而柔情款款的臂膀，把我们一股脑儿揽进了她的怀抱——这难道不是令人没齿难忘的礼遇吗？
留恋，再留恋，早已饥肠辘辘，我们才依依不舍地沿着来时路返回。每次回眸间，我分明感到山道上的雪，也在暗暗地用特有的方式，挽留着我们离别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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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5 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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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2-5 14: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