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盗”谭震坤

文山一樵

　　一场罕见的大雪在隆冬的一个夜晚无声无息地铺落在湘南大地上。

　　青云桥，这个湘南偏远的小镇，以及它的田野、道路、沙坪，还有四周的山冈峰峦都置身于那一片泛着一阵阵寒光的惨白世界里。

　　太阳出来了，病恹恹的，发出昏黄的光。尽管太阳带病在岗位上坚持了两天，可厚厚的积雪并没有消融多少，只是变得薄了些许。太阳似乎知道自己不是积雪的对手，索性躲进云层不再出来了。小镇依然素裹银妆，天地之间涌动着一股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之气。

　　一天上午，一辆由一头黄牛拉着的轱辘车载着那只囚着一个人的木笼子，在乡长兼团总笑面虎谭晓光和十几个持枪团勇的押送下，从乡公所大牢前走过青云镇的青石板街，向青云江畔那宽阔的沙坪走去。镇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来充当看客，尾随着囚车。囚笼里坐着的中年人除脚镣手铐外，两肩还穿过一根粗铁丝与手铐纽铰在一起。看得出来，此人体态魁梧健壮，穿着满是血污灰绸布长衫，国字脸，大眼浓眉。尽管蓬头垢面，形容憔悴，胡子拉碴，可怎么也遮掩不住他眉宇间那股英雄豪气。

　　一路上，囚车的轱辘“吱呀，吱呀”地滚动着，在雪地上留下一行牛蹄印和两行深深的长长的车辙。没多久，就进入了沙坪。这沙坪自古以来，就是这小镇上杀人的刑场。

　　中年人站在沙坪的雪地上，泰然自若地背对着两名行刑的团勇，似一棵咬定青山的挺拔苍松。

　　“行刑开始，预备放！”监斩的团总笑面虎谭晓光挥动戴着白手套右手，高声下达了命令。“啪，啪。”两名团勇同时扣动了扳机，中年人的左右臂膀各中两枪。中年人猛地转过身子，怒目而视，似一头发怒的雄狮咆哮着：“狗娘养的，想折磨你大爷？再来吧，给爷爷来个痛快！再过二十年，爷爷又是一条好汉！”他吼完，就转过了身，背对着行刑的团勇，似一座铁塔巍然屹立。两团勇端枪的手在瑟瑟颤抖，怎么也扣不起扳机。“龟孙儿，还不快开枪，送你爷爷去瑶池赴宴？”中年人又一声怒吼。这时，站在团勇身旁监斩的团总笑面虎谭晓光拔出盒子枪，抬手就是两枪。中年人的脑袋被削去一半，白生生中网着几缕血丝的脑浆飞溅着，洒落在雪地上；接着“噗通”一声，中年人仆了下去，一股殷红的鲜血浸染着雪地，并不停地扩散开去......

　　目睹这场面，看客们大都表情木然，只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用一双酥手掩住脸面，泪水从手指缝中涌出......

　　这是民国37年深冬，祁阳县四治乡团防局在该乡政府所在地青云桥小集镇处决“强盗”的那一幕。

　　被处决的“强盗”就是该乡青云桥镇的谭震坤。他与乡长兼团总笑面虎谭晓光同宗同族，按辈分，团总还要叫他族叔。

　　谭震坤于民国元年出生在四治乡青云桥的一个四代单传的武术之家。年少时，他一边读私塾，一边在父亲的指导下习武。不到十五岁就练成了一身好本事：健步如飞，速度赛过猎狗；他还可飞檐走壁；他有一身的神力，徒手格斗，八九个壮汉就被他三拳两脚打趴在地。据说，他的过硬本领是得益于他家祖传的那双八十斤重的石鞋和那把两百多斤的石锁。在他十八那年，当时的豪绅兼洪帮头目谭晓光认为谭震坤家祖传的那片山林是风水宝地，想豪夺去了，可谭震坤父子绝不让出祖传的山林所有权，因此，两家关系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状态。虽然碍于宗族关系，谭晓光不敢公开动刀动枪，但在暗中使绊子，搞计算。那年冬天，谭震坤的父亲外出收债被乱刀砍死在黑塘冲的油茶林中那条通往永州府的古道上。母亲闻讯后，悲愤难抑，当即倒地气绝身亡。在族人的相助下，谭震坤的忍着巨大的悲痛安葬了父母。

　　就在谭震坤为父母做完七七法事后的第二个夜晚的子时，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第二天清晨，一条凶讯传遍了青云桥的每个旮旯：昨晚，谭晓光家发生了血案，两个贴身家丁身首异处，谭晓光最宠爱的妾血肉模糊，命丧黄泉，谭晓光也身中数刀，奄奄一息，险些魂归阴曹......

　　从此，谭震坤也不知去向，就像烈日下的水汽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不久，谭震坤祖传的那片山林成了谭晓光的产业。

　　抗战胜利后的某一天，一条让谭晓光心惊胆寒而又兴奋的消息传到了谭晓光府里：谭震坤只身潜回来了，并且带了一双德国盒子枪。此时的谭晓光已是灸手可热的人物。他既是四治乡乡长兼团总，又是保密局祁阳特派员。他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召集团丁开会，围捕谭震坤。那天夜晚，月色朦胧，当谭晓光带着团丁摸进谭震坤落脚的岩龙大院院口时，一只大黄狗叫了起来，全院子里的狗都跟着狂吠起来，正在一族叔家叙旧的谭震坤感觉不对劲，提起双枪疾步从后门走出。顷刻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扑了个空的谭晓光气急败坏，当晚便火速电告祁阳县政府称，杀人犯谭震坤多年来逃匿在外做强盗，如今潜回家乡继续作恶，危害百姓。请县政府准许本团防局将其捕杀，以保一方安宁。不到三天，整个祁阳县域内都贴着捕杀谭震坤的布告。

　　有家不能归的谭震坤，只好带着盒子枪，投奔龙虎山的“强盗”队伍。由于他武艺高强，又当过国军营长（参加过衡阳保卫战，在一次巷战中，他凭一把大刀砍了二十多个鬼子，后来，因回家报仇，脱离了军队）有指挥才能，使双枪百步穿杨，弹无虚发。不到半年他便做了这支三十多人队伍的大当家。在就职酒宴上，他慷慨陈述表明心志：“弟兄们，我们都是苦出身，与穷人是朋友，是一家人，不要为难穷人。从今后，我们只抢官僚豪绅的东西，取他们的命，只有这样，才能赎了我们以前的罪！”他的话得到了“强盗”队伍的一致赞同。于是，这支队伍对穷人秋毫无犯，却频频关豪绅的羊，绑官僚的票。队伍在穷人中渐渐有了好名声和威信。

　　有一次，在青云桥的集市上，谭震坤和他的四大金刚绑了谭晓光亲侄子（谭虽娶了三个老婆，生了三个千金，却生不出男孩。他便把自己的亲侄子过继为儿子）的票，谭晓光乖乖派人交了三千现大洋，才赎回了肉票。谭晓光为此从祁阳县请来一连兵与他的团防局一道l联手去清剿谭震坤的“强盗”队伍。谭震坤凭着出众指挥才能和有利的地形带领队伍，几次与清剿队伍在深山崇岭兜圈子，搞得他们昏头转向，找不着北，再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屁滚尿流，连谭晓光险些被谭震坤的手下生擒。十几天的清剿，谭晓光除了赔上十多条下属的性命外，根本没有讨到半点便宜。更让谭晓光丢脸的是，腊月初六在黑塘冲的油茶林的古道上，谭震坤还成功地劫走了谭晓光的五担走私盐。

　　清剿惨败，私盐遭劫，犹如两把利剑刺入谭晓光胸口，他的心在流血，他痛苦不堪。他闭门苦思冥想，寻求剿灭谭震坤的狠招儿，可就是寻不着。一天，军师谭半仙向谭晓光献计：“老爷，任何人都有软肋，谭震坤也不例外。我们只有找着谭震坤的软肋，还愁剿灭不了那伙乌合之众？”“这么说，半仙，你找到了他的软肋？”“是的，老爷。真没想到，谭震坤这个杀人魔王还是个情种，他与天香楼的头牌翠香竟是老相好。每月初八夜晚谭震坤都要送钱给翠香，并在那里与之饮酒作乐。这是铁定的，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于是，他对谭晓光耳语起来。听着，听着，谭晓光的脸由苦瓜转成了蜜桃，但这蜜桃里浸透着阴险和杀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半仙，这事交给你办。谭震坤，强盗，恶魔，你的阳寿尽了！此乃天助我也！”

　　且说谭震坤大败清剿队伍，又成功地劫走私盐，初七在山寨大摆宴席，犒劳弟兄。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尽情狂欢。初八晚上，谭震坤乘着夜色疾行在通往青云桥方向的弯弯山道上。谭震坤来到天香楼上，闪身进了头牌翠香的房间。这翠香生得十分标致，也善解人意。早在一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位高大健壮、仪表堂堂而有出手大方的商人打扮的客人，就令她神魂颠倒。这客人就是乔装来镇上，为绑谭晓光亲侄子的票而来的谭震坤。他告诉翠香自己是商人，在外跑生意。那晚，翠香使出了看家本事把谭震坤把服侍舒舒坦坦。谭也给她不少钱作为回报。自那以后，谭震坤约定每个月初八夜晚都要来与翠香亲热一番。这一来二往，两人竟成了相好。每次来时，翠香都要先准备一桌丰盛的酒菜为谭震坤接风洗尘。今晚她也早就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等着谭震坤。谭震坤一进房间就将三条黄鱼给了翠香，坐下便饮了到桌上那大杯酒。他又一连喝了三杯，没几秒，他便头一歪，趴在桌上睡着了。这时，翠香大声喊道：“老板，快来呀，客人醉了！”话刚落，房门被一脚踹开，六七个手盒子枪的持彪形大汉冲力进来。他们马上按住睡着的谭震坤上了沉重的脚镣手铐，架着拖到门外牛拉的囚车上。“啪，啪.....”随着几鞭声响起，这牛拉的囚车穿过茫茫夜色，向乡团防局驶去。望着远去的囚车，翠香一头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这翠香作为一个弱女子，她只有以哭声来控诉这世道的黑暗和谭晓光之流霸道与歹毒，她只有用眼泪来洗刷自己那颗因屈服于谭晓光的淫威而背叛、出卖心上人的罪业深重的心。

　　不到两刻钟，乡团防局里灯火通明，戒备森严。谭晓光连夜用酷刑审讯谭震坤。尽管在大刑的伺候下，谭震坤却毫无惧色，更没有呻吟，只是大骂：“谭晓光，你这狗胆贼心的卑鄙小人！当年为了夺得我家山林，竟然搞得我家破人亡，而今你又逼我落草。你我不共戴天！只可惜当年我没能取了你狗命！”“谭震坤，你这个杀人犯，强盗！千刀万剐了你，方可解我心头之恨！”谭晓光咬牙切齿。“谭晓光，你硬将我，一个浴血杀倭寇的爱国军人诬为强盗，逼得无家可归，你才是真正的杀人犯，强盗！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和我的战友也不会放过你！”谭震坤义正辞严，掷地有声。经过几个回合的唇枪舌战谭晓光被骂得狗血喷头，驳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的谭晓光决定进就地处死谭震坤，他让手下用粗铁丝穿过谭震坤的双肩胛骨与手铐纽铰在一起，投进监牢。随后谭晓光重金请来桂系一个营的兵力与团防局合围龙虎山上那支“强盗伍”。他们耗费?了十多天时间，付出?惨重的代价，才将那支队伍彻底剿灭。谭晓光在开完庆功会的第二天，便将谭震坤整残忍地杀害在青云桥沙坪的雪地上，并曝尸三天。

　　三天后，谭震坤的尸体被人以大棺木收敛，并掩埋了。这事是翠香托人操办的，一切费用也是翠香出的。行刑那天，翠香本想为谭震坤送上一顿丰盛的酒菜，可她不敢面对他，只好来到刑场混在人群中，用泪水来送他最后一程路。后来，翠香产下一个大男婴，叫谭坤嗣。待孩子懂事时，她总是告诉男孩：“孩子，请记住，你爸谭震坤不是强盗，他是一个专杀鬼子和坏蛋的大英雄！”这谭坤嗣也争气，长大后，过做乡长、区委书记。在文革中，因所谓谭震坤的历史问题，他被本家造反派用木棒、红砖活活砸死在台子上。邓公复出，拨乱反正。谭震坤的历史问题也澄清了，谭坤嗣的冤狱也平反了。如今，谭震坤的后代---谭坤嗣的儿孙在青云桥镇上幸福而快乐地生活着。


声明：此文交流
　　

[ 本帖最后由 文山一樵 于 2010-6-28 10:34 编辑 ]

邱天

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推荐大家阅读并发表看法。

也欢迎楼主发原创首发作品。谢谢！

文山一樵

我原先不知道有中财论坛这个文学平台,是一个文友两天前才吿诉我的.要不我以前写的近百篇作品早就投中财了。

文山一樵

请各位高手对我的小说提出批评。本人表示感谢。

天下为公

欢迎新朋友。
学习问好。

刘满园

来读了，功力不错，好小说。

曾经沧海

作者基础不错，欢迎新朋友。

混混

不错。欣赏学习。

文山一樵

谢谢各位高手的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