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使人病。
春天的风色或者说风势、情势,十分险恶,暗地里孕育着什么似的。一场春雨,一种流感,一片山火,一场地震,这些都不稀奇。
早上睡到自然醒,躺着胡思乱想一番,似乎有一双内置的眼睛,又如同大脑里安装了摄像头,思想活动中的画面一帖帖清晰浮现如在眼前。
院子里的杂沓脚步声,使意识渐渐清醒,起身站立,突然发现整个人都不对了,身体轻飘飘的,双腿发软,呼吸无力,气若游丝。
缓缓走几步,开门迎金小姐。猫咪爬几级楼梯款步前来,像个骄傲的公主。她走到卧室里来,径直跳上桌面,跳上窗台,跳上空调箱。一步步登高了:她在检阅她的领地。
金小姐今天是这样正常。柔软的身体,矫若游龙的身体。
前几天她却突发疯病。之前嘶哑的嗓音,突然放大抬高,爆出响亮、圆润而磁性的真声。那叫声突然高亢而频繁,身体突然下蹲着行走,还不断在地上打滚,还用嗓音和爪子来叫卧室门,随便打扰主人。
她该不是肚子疼吧。
问问度娘。原来是猫咪发情。症状全部对得上。
安心地抱着她劝告抚慰,摸摸她的肚子,按按她的背。她一反常态,高冷之态不见了,一派温柔天真。下巴蹭着主人抱她的手,下巴干脆搁在主人手背上,让人心软得像喝了一碗红糖水。
记得老公曾说:
猫狗跟人感情亲密的时候,你可以摸他的头,特别亲密的时候才让你摸下巴。
当时表示怀疑:
说得这么专业?
我开过宠物医院呢。你不是看见过我养狗吗?
暗自吃惊,男人居然能向家人保守这样一个秘密二十多年。最好把男人的话都当作杜撰吧。
仲春二月了。早间新闻说是龙抬头的日子,民间习俗是理发。
心里计划按时上班,眼前除了应付一只猫,面对的还是洗漱、喝水、做饭这全套。
饺子在锅里翻滚的时候,坐下来重读一个猫的故事。
打开冯骥才老先生的文集《珍珠鸟》,找到那篇关于猫的文章。原来,题目是《猫婆》。原来,文章是给一个收养流浪猫的女人立传的。原来,读书是一件海里淘沙的事业:读到再感动的一个故事,等回到生活的海洋里去,立即像盐融于水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毫无痕迹,只好重读。
冯老先生本是个讨厌猫的人:猫胡同里猫族的吼叫声让他后半夜根本无法入睡。他的朋友却视猫如命。他鬼使神差地向朋友要来一只毛线球大小的雪白小猫。这就成了他的家族成员“蓝眼睛”。蓝眼睛把老先生变成了一个视猫如命的人。但是这只猫发情期间,疯狂地抓门,向他苦苦哀求,想要出去跟野猫玩。他知道蓝眼睛是只小母猫,它在发狂地爱,便打开门不再阻拦。后来蓝眼睛被猫胡同的猫勾走了,三五天都没回来。于是老先生打听到猫胡同里养猫老婆子的住处,前往寻找自己的白波斯猫。
“猫婆”有异乎寻常的生存能力。阴冷的地下室。猫味扑鼻而来。昏暗混乱,一把椅子也没有。猫婆盘腿坐床上,叫他也坐床上。棉被上卧着几只猫,铁烟囱上趴着一长排各种各样的猫。猫婆说她这一二十只猫都是残猫、病猫、弃猫,她每天给猫们喂得饱饱的,谁也不能把她的猫引诱走掉。她手上的烟卷落到地上了,烟囱上那小黄猫立刻跳下来,叼起烟,仰起嘴,递给她。在猫的保护神猫婆面前,他感到惭愧和狼狈,从此猫叫声变成了他的安眠曲。
一年后,猫胡同安静下来了,他才听说猫婆死了。猫婆老伴受不了猫味搬出去住了,猫婆死后才回来驱逐了那些猫。
冯先生最后讲到他听来的一个惊悚故事,他说他听完这个故事彻夜难眠:
一只猫为了御寒,钻进他家对面楼房破损的瓦顶里去。维修楼房瓦顶的工人盖上瓦走了,猫没法出来急得在里面叫。住在这楼顶层的五六户人家都听到了猫叫声,以及这只猫在顶棚上跑来跑去的声音,但谁也不耐烦再把自家的瓦顶弄破放它出来。这猫惨叫了整整三天,声音由大到小,直至消失。
由此看来,猫似乎也是一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物种,虽然我看它的力量和速度应该足以与大型猫科动物狮子和虎豹媲美,然而城市里的猫,大约因为习惯于依赖人类,只知道喊叫而不知道破壁突出,这才造成了可悲的死亡。
记得现代作家杨绛先生也养过一只名叫花花儿的猫,花花儿这名字是她家保姆取的。花花儿在她家生活了一年,从满月长到满一岁了,却在被装入布袋搬到新居拴了三天后跑掉了。钱钟书先生这时说出一句老话: “狗认人,猫认屋。”可见,谁家的猫不回家的话,多半是被人打死送进厨房了。人对猫的态度,看来也有两端之别。对猫有感情的人,拘禁它也不忍。对猫没感情的,吃掉它也不惜。
一个人的悲悯之心,对别人尚且不足,何况对猫乎?悲悯之心如此珍贵,如此稀缺,并且具有各种阶级属性、文化规定性和民族特殊性,人们又怎么会物我两忘,忘情于山水或者猫狗耗子呢?
在2022年这个春天的早晨,重读冯骥才老先生的猫故事,感觉到女人似乎随时都有爱情汹涌。
边吃边听早间新闻播报席卷全球的新冠死亡数字,不禁深深缅怀一个虚构的女人——100年前在那场使上亿人丧生的大流感中死去的文学形象。100年前的1922年,身处一战后各种激流中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出版了名作《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小说中的陌生女人和她跟作家R的儿子均死于1918-1920年间的全球性流感(正在挨家挨户地蔓延扩散)。人类无法阻止某些悲剧在世界上发生。有些时候,人类的悲悯对于作为命运共同体的人类尚且显得如此珍贵,谁又能够要求他们把悲悯这种金子一般的感情给予别的物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