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五点,是杨安每天起床和出发的时间。一般不会超出六点。每天揭开被子的感觉,就像在拆纱布,自己就像一具木乃伊,被剥开。痛,全身的筋骨都在向自己宣示着酸痛。
冬日,寒冷的天气,把黎明笼罩着。一盏盏路灯,亮着橘黄色的光,像普照的佛光一样。杨安骑着电驴,开着最大的60迈速度,这样的速度,让杨安冷得有点发抖。
到了工地,天还是没亮。工地顶楼边挂着一盏大型照明灯,像天光神埃忒耳,俯瞰着地面。
“这么早就来?”一波非常洪亮的声音在头顶传来。毛坯房空荡荡的,有回音。那声招呼就像钟音一样,回旋在楼梯间。走在二楼楼梯间的杨安向上望去,他看到了,打招呼的人站在三楼,正俯看着他。从楼梯窗口外洒进来的光,正好沐浴着那人的脸,是吴玲。
“玲姐你们也这么早呀。”杨安回应他们。虽然现在三楼的楼梯上只站着吴玲一个人,但她老公刘兴一定也出工了。
工地是企业宿舍楼,成L形,庞大,一层就有30套宿舍。杨安和刘兴吴玲他们都属于泥水组的,泥水组有很多人,现在,整个工地,赶的工序,就是粘贴瓷砖这块。杨安和刘兴夫妇三人负责第五楼的瓷砖粘贴,这是他们进入工地的第五天。
刘兴吴玲夫妇三十岁左右,刘兴是师傅,吴玲是小工,。杨安比刘兴小了几岁,一年前跟着一个老乡,学的贴砖技术,今年他出师单干。他没成家,师傅和小工的活,他得一人全干。所以,这层楼,他和刘兴他们商定好了,从两头向中间贴,人多多贴,人少少贴。
头天一直做到快近20点才下班,贴了两个半的卫生间。整个工地的人,都走光了,他还在做。因为刚刚出师,手脚慢,也担心出错,所以,他贴得小心翼翼。这会儿,杨安把昨天泡在水桶里的瓷砖捞起来后,开始发灰膏。突然,电话响了,是王妮打来的。
“你买早餐了吗?”王妮在电话那头问。
“买了。”杨安回答。
“别忘记吃了。”王妮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之前杨安有好几回都忘记吃早餐,又把早餐带回去后当晚饭吃。
“好。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杨安说。
“嗯。”
刚刚挂掉电话,工头李洛来了。李洛虽是工头,但他很年轻,面貌看起来,比刘兴还年轻。李洛走进卫生间,做着不经意的样子打望着杨安贴的瓷砖。他和杨安是老乡,但这却是第一次接触,还是杨安的师傅李明从中穿线。他知道杨安今年才出师,所以,心里多少也担心他“出师不利”。扫视了一圈后,他却没发现什么毛病,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你也带个家属来帮你吧。你这又当师傅又当小工的,吃得消吗?”李洛听说过杨安有个女朋友,在一家公司里当设计师。
“郎个吃不消呢。我又不是大姑娘。”杨安笑着用家乡话说。
“你这么疼你家那口子,真是极品男人哟。”李洛也跟他开玩笑。
杨安笑着不回答了。
工地的升降机,哗哗地响着,声音从微至大,停靠在了五楼的“施工洞”。接着响起升降机的门被推开的声音,再接着就是像喊山一样的声音响起:“小杨,砖放哪里?”是专门负责拉材料的小工周师傅。周师傅天生大嗓门,声音洪亮极了。
“放这里。”杨安也用洪亮的声音回应,但在周师傅的大嗓门前,他的声音就像一只蚊子在叫。
周师傅今年50岁了,由于长年在工地干活,他的肤色像一片荒凉的土地,嘴边的一串短短的胡须,像一丛枯黄的杂草。乍看周师傅一副潦倒相,但他却成天笑嘻嘻的,仿佛他觉得,就算天塌了,老天也会为他留一个天口的。
电动斗车里拉了二十来箱砖,周师傅把砖放在杨安指定的地方后,凑到杨安身边,乐呵呵的从衣兜里拿出一包“白七”,白七是白色烟盒的“七匹狼”烟,较便宜,很多打工的烟民都爱抽。
“小杨,来,抽颗烟。”周师傅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对杨安说。
“谢了,周师傅,我不会抽烟。”杨安婉拒。他会抽烟,但他答应过王妮,不抽烟。
“像你这样的后生,还真是少见。行,我再去给你拉几车砖上来。还要水泥吗?”
“谢周师傅。水泥暂时不要了。”
上午九点,杨安把昨天贴了一半的卫生间贴完了。他望了望窗外,冬日的阳光,令人非常心暖。突然,一阵哭声传来。杨安寻声觅处,哭声好像来自楼的另一头。这哭声,像哀嚎,撕心裂肺的那种。工地就怕出现这样的哀嚎。杨安听出来了,像吴玲的哭声,莫不是刘兴出现了什么情况?杨安朝哭声那处小跑而去。快到楼的另一头时,哭声已经变得微弱了,像在抽泣。那人好像在楼梯处哭,杨安看到几个工友,朝楼梯处看了一眼后,又转身离开了。看来是没有发生安全事故,万幸。八九是家务事。杨安瞬间后悔跑过来,他放慢了脚步,想后撤,但又不觉地朝着楼梯处走去。
果然,是吴玲在哭,她坐在楼梯上,把手搭在膝盖上,又把脸埋在手腕里,呜呜地抽泣着。杨安有点不知所措,他觉得这时悄悄地后撤的话,会莫名的尴尬。
“玲姐,啷个了?”杨安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吴玲仿佛听清了是杨安的声音,停止了抽泣,这算是给杨安的一种回答。
看着吴玲依旧把头埋在膝盖处,此时,杨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自觉尴尬得不得了,慢慢地转身,他不急不缓地离开。拐出楼梯,杨安又隐隐地听到了抽泣声。仿佛,吴玲一直在探悉着他的一举一动。
回到楼的这一头,杨安胡思乱想起来,是对吴玲哭声的猜想,像哥德巴赫猜想一样,无法证明。但杨安心里自感没趣极了,人家两口子的家务事,他去问啥,他去想啥呢。
王妮的来电又响起了。“猜猜我在哪里?”王妮在电话里问杨安,那口气似乎想给杨安一个惊喜。
“不晓得。”杨安心想,王妮所在的设计公司每周单休,今天不是还没到周末吗?
“我在姑嫂塔。叶子和林军昨天闹矛盾了,叶子叫我今天陪她。所以,我俩就爬到姑嫂塔来耍了。”
姑嫂塔,是福建省石狮市的著名景点。它的历史有800多年了,建于南宋绍兴年间,立于石狮宝盖山顶。姑嫂塔是海上行船的航标、灯塔。之所以叫姑嫂塔,因为传说很多年前,宝盖山下住着一户农家兄妹,他们的父母早亡,兄妹相依为命。后来,兄长娶嫂,兄长,姑嫂,一家三人,清苦、平淡、欢乐。然而,有一年,泉州一带出现天灾,大旱,五谷欠收。为了生计,兄长便随乡众,渡南洋谋生。不承想,兄长此下南洋,便好几年杳无音信。姑嫂二人,天天爬上宝盖山顶,朝海望兄归。再后来,姑嫂有断线风筝传信,终于,在南洋变落魄的兄长收了姑嫂的信息。好几年无颜返乡的兄长,决定回家。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兄长乘的船只,在海遇难,兄长不测。姑嫂得知,天天在宝盖山顶以泪洗面。最后,终因悲伤难了,姑嫂双双跳崖了生。乡人为了纪念她们,在宝盖山修建了一座石塔,也以此见证海外侨乡,在外打拼的一段段血泪史。
杨安现在所在工地,离宝盖山有点远,透过窗口,却能看到姑嫂塔。
“山上风大,别呆久了。”杨安说。杨安脑海里有一次深刻的大风记忆。当时他和王妮一起爬姑嫂塔,一路狂风,到了山顶时,人都被风吹偏了。
“今天这山顶没有风,在这里晒太阳好安逸。”王妮说。
“要得。那你们在山上注意安全。我先上班了。”
“要得。晚上早点回来。”王妮说完,挂掉了电话。
晚上七点,杨安才收工。工地的人,几乎都走完了。刘兴他们一定也走了,他们一般不会超过六点收工。刘兴常说:“钱是赚不完的,一天挣个三四百就可以了,没必要拼命。”杨安听后,觉得刘兴这人的心态挺豁达乐观的。但杨安也发现,刘兴这人,对自己的女人挺野蛮的。常常听到他骂吴玲“哈婆娘”。吴玲倒是逆来顺受,很少还嘴。杨安知道,上午吴玲的哭,肯定又是受了刘兴的骂了。
杨安走下楼梯,楼顶上那盏俯瞰的照明灯,照得地面亮堂堂的。开动电瓶车,顿时,一股夜里的寒冷袭来。开出工地,是一条很长的村道,村道上的灯光昏暗,遇见人的话,勉强可以看清对方面目。杨安并没有开最大的马力驶行,他喜欢在每天回家时,慢悠悠地欣赏途中的景物,哪怕是一幢旧房子,或者是一个垃圾池,他都可以天马行空地想象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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