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只手指的道白

李兴文

　　春天突如其来。四围高山上面，初春的残雪躲闪不及，被晴天里的暖风和鸟鸣一起撕扯得七零八落，最后消失在大山返青的肌肤里。
　　
　　鸟鸣也变成春风的一部分，吹乱我的华发，钻进我的脖颈和袖筒，停留在我温热湿润的后背，轻轻抓挠，那简直太像一只手指轻轻抓挠的感觉。
　　
　　那只手指——的确也是有过的——如今，它像一只玲珑之鸟一样翱翔在远方。那只手指当初也曾与我同在一个春天里轻松谈笑，也曾经同在一座小城，同在一条街上，指给我看一双惺忪的眼睛——昨夜没有睡好，那眼睛发出慵懒的光芒，光芒告诉我，那双眼睛很疲惫；那种深度沉醉造成的疲惫毫无顾忌地向我展露无余，而那种展露，以信任作为必要前提。但那眼睛还像春水一样清澈，鸟鸣，摇曳的野花，暖风，从那眼睛里面流淌出来。
　　
　　那只手指从此推开了我想象世界的另一扇门，每每想起，它就挠得我的心很痒很痒，有时，我竟会独自笑出声来。
　　
　　这个春天的确来得急速，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弄得我相当的情不自已。早晨的天空像干净的肌肤一样平坦而广阔，霞光像淡淡的胭脂，在天空那张弹性十足的白皙而洁净的脸上慢慢洇开。时光荏苒，我竟像梦醒之后哀愁尽解，发出畅然一笑，然后，顺手撕下新的一年春天里的又一页日历。
　　
　　后来，不论是天空还是脸庞，反正就这样无边无际了，我所有的想象都被它收纳到一起。我的眼里和心里跳动着淡淡胭脂温暖的颜色。温暖的颜色终究还要在我的想象里还原成一只手指。那手指提醒我，忘不得，如果忘了，它就会在春天过去以后永远消失，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我当然不会忘的。
　　
　　直到这个春天，那只手指好像跟随春风和鸟鸣再次钻进我的袖筒，钻进我的后背，轻轻地挠，越挠越痒，我真想赤身裸体躺倒在初春的草地上痛痛快快地蹭一蹭——草地上，初生的虫豸们很殷勤，在复苏的土地上跑来跑去，好像都有可心的恋人。
　　
　　现在正是杏花开放的日子，将在不久以后的盛夏开放的凌霄花，现在我还无暇顾及，它们还得在安睡中，耐心地等候那只手指与我传来的新消息。这几天，每次路过街区同一个地方，我总记得要看看正在开放的杏花，每一朵洁白的花，都像一只风姿绰约的手指。我一定要多看一眼，那些很像人面又关涉一只手指的白色花朵，很快就会融化在春天的暖风里。
　　
　　手指是一个不完整的印记，也是一个需要继续保守的秘密。而人，终究要以四海为家。年轻的心就像春发的藤蔓，总会朝着阳光和风的方向伸展开去，故地，故人，无暇顾全，需要暂时忘怀。那只手指，去了远方，触摸新的城市，清点新的快乐，开始把陌生的希望抓挠出另一种感觉；应该是全新的感觉，但离我实在遥远，我无法描述得全面而准确；在我的内视觉里，那种感觉，还是胭脂色的。
　　
　　春日阳光就像调皮的孩子，时隐时现，弄得春天时冷时热，弄得那只手指时远时近，时出时没。我生怕樱花开放之前，暖风吹散手指的影像，热汗淹没挠痒的感觉，我就用相机对着檇李花簇淡淡的胭脂色，完成准确曝光，并把照片发在朋友圈里，特别注明，照片上的颜色都是原物的原色，根本无关Photoshop。
　　
　　我给照片起了一个很浪漫的名字：手指。
　　
　　这个春天，关于手指，这就是我能做的全部。反正人在远方，我无法看到它轻轻摇摆缓慢伸缩的样子。听听鸟鸣，吹吹暖风，就够了，风吹，鸟鸣。都像手指那样灵动，鲜活。
　　
　　真的，有些日子，我没有见到那只手指了，推算一下，三年时光已经过去，第四个春天已经从远方走来。最让我有失落感的是，我写的文字因此也渐渐变得干涩起来，心里游荡着难以名状的无奈感觉，凄凄惶惶，神不守舍。我知道我缺少哪些供养和滋润，但我暂时无法获得，我也无心把它们一一找回；这样就好，有些感伤原本来自甜蜜，而过度的感伤，会让那种甜蜜感觉变得寡淡下去。
　　
　　乍暖还寒时候，田野上的风越吹越猛，早晚时分还有一些冷意。有人说，这时候的大风是在吹醒树木快快发出芽来。我却不以为然，但我不说，我只在心里再三告诉自己：其实我又一次赶上了一年之中最不好的季节，风大且冷，而此后不久，北方又将传来沙尘暴的消息；年复一年，从来如此，这一方天空，该清明的时候，它从未清明过。人们在春寒之际叫苦不迭，其实，大家只是忘记了曾经惊人相似的季节交替和基本雷同的心灵经历。
　　
　　我一直记得那种昏黄的尘头，从西北的天空滚涌而来，看上去老态龙钟但依然粗暴悍厉的太阳，值此之际，首先躲得远远的，任凭复归喑哑的大地上重又响起肃杀之声，哀号千里。躲得很远的太阳，装作听不见，看不见，它躲在它认为正确的地方，固守它认为的正确。老树和新芽一并蒙尘，淌着融雪之水的大河，一边低声鸣咽，一边继续暗淡下去，流向并不知情的远方。
　　
　　我对这些早已失去了热情和兴趣。我只想知道，那只手指，如今它在哪里。
　　
　　电话，微信，都是很方便的联络方式，但在有些情结，不联系，反倒是最好的；就这样沉默下去，正好避免语言文字可能造成的不必要的苍白与无趣。
　　
　　每一年春天，我都要在初春横吹的风里寻找那一缕白马之风。白马族，那是未经正式确认的一个新的族种，那些族人，崇尚黑白两色，而白色，仅限于戴一顶白色的帽子，名曰“啥嘎”。那只手指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流下白马河，流过小城，流入嘉陵江，再转道成都。
　　
　　我就是在小城里有幸观赏那只手指轻轻摇摆时呈现出来的万方仪态的。最令人专注的时光流逝得最快，我甚至没有机会向那只手指诉诸必要的言语，它就如一只鸟儿那样振翅飞去。那手指通过点击手机模拟键盘告诉我一个美妙的地址：成都。至此我才知道那只手指的志向所在。于是，刚刚起头的故事，后续内容就被意味深长的一个省略号代替。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耳边都在回响着那首歌，《成都》。
　　
　　转眼就要走过第四个春天。我带着对那只手指的胡乱猜测，默默行走在正浓的春意里；我与漫天沙尘，又一次开始对峙。我反感春季沙尘暴宏大势头背后的空虚，憎恶它每逢悲情四起之时，它的故意默不作声所代表的自私与冷漠，以及它所到之处，制造出来的没完没了的次生灾害。作为一个摄影人，我最大的不满就是，沙暴遮天的时候，我见到的所有春日画面，色相与影调都是丑陋不堪的，既像歪曲的历史，又像夸大的现实，至于像不像过度美化的未来，我就不得而知。
　　
　　我总无法从任何宏大的东西里得到心灵的慰藉，反倒是那些透露出生动情感气息的微小之物，总让我对这个世界保留最后的善意。比如这个春天，一根铁链让无数人激愤不已，一场战事让全人类的精神板块重新漂移。我开始感到疲惫，像一个退伍老兵那样感到疲惫。我无力抗衡自然的巨变和人类自身失控的强力，我只想为自己的心灵方寸之地，找寻一点慰藉，毕竟，我的生命长度，是绝对无法应对人世间无尽风险的。
　　
　　那个手指，它安好吗？
　　
　　阳光一天比一天热烈起来。好像是在突然之间，杏花就开了，虽然还是清一色单调的白。紧接着就是李花缀满枝头，那些细碎而洁白的花朵，简直就像晴夜里的星子一样晶莹剔透起来！它们那么小，但它们开得那么爽朗，色相那么饱和，色调那么纯粹，喷吐着丰沛的生命气息，展现着那么鲜亮的健康光色，简直让我羡慕不已。
　　
　　我似乎又明白了一些。我不过是像一棵小草一样的存在，每逢春到，重又欣喜满怀；面对无限生机重现的大好时机，自己生命的活力也应该再度勃发起来。阳光之下，生命之所以还有专注快乐的机会，那是因为总会有扰动心灵的美丽与良善，它们让我对生命与世界得以再次确认，关于生命意义的感悟，再次升级。
　　
　　我好像因此重获生命要义。那个手指它在哪里，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同样渺小平凡的生命实体，那只手指代表的直率与聪颖，给我力量，让我快乐，让我对未来重怀期待。我必须和那个同样渺小的精神载体变得壮大起来，并以壮大且充盈的个体生命，平衡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带给我的重大伤害！
　　
　　歌曲《成都》，我会继续听下去，虽然它的确包含了太多的市井低俗气。我只想，有一只可爱的手指去过成都或者还在成都，这首歌，它就不是空洞的。值此春天，我祝福那只手指开出自己的灵性之花来。虽然我的世界与那只手指的世界相距甚远，但那手指在我眼前温情脉脉地摇摆过了，这份馈赠已经足够奢侈。手指让我看到自己也是一种代表爱和信任的存在，我很满足。
　　
　　又一个阳光如蜜的早晨，我的后背又有被一只手指轻轻抓挠的感觉；感觉十分微妙，恍恍惚惚，我好像再次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春天里。
　　
　　四下无人，我为这种美妙的感觉，笑出声来。


      

李子四

很认真的读了两遍，说实话，我真难写出这样的风格。可能我的文字水平不行。但今后还是应该多多领略。问好兴文老师。

文珺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3-17 10:29
很认真的读了两遍，说实话，我真难写出这样的风格。可能我的文字水平不行。但今后还是应该多多领略。问好兴 ...

不要说写了，就是轻松地读懂，都需要一定的能力。

露渊

拜读学习老师佳作，一片春色尽显眼前，春安！

何叶叶

李老师文笔优秀，文章凝练厚重有内涵。学习佳作，问好。

高骏森

手指是一个不完整的印记，也是一个需要继续保守的秘密。而人，终究要以四海为家。年轻的心就像春发的藤蔓，总会朝着阳光和风的方向伸展开去，故地，故人，无暇顾全，需要暂时忘怀。那只手指，去了远方，触摸新的城市，清点新的快乐，开始把陌生的希望抓挠出另一种感觉；应该是全新的感觉，但离我实在遥远，我无法描述得全面而准确；在我的内视觉里，那种感觉，还是胭脂色的。

这一段文字非常经典。读者读的感受是欲语又停留

高骏森

李老师的这篇文章是春日而来，记忆多年的一段隐藏在心底的美丽而又忧伤的回忆呀，因此，让我想起李商隐的《锦瑟》诗。同时，李老师这文风又让我联想到日本作家太宰治和他的《人间失格》。

李兴文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3-17 10:29
很认真的读了两遍，说实话，我真难写出这样的风格。可能我的文字水平不行。但今后还是应该多多领略。问好兴 ...

你的文字特色独具，在一个写作的人，这个很难得！
我的批评也很直接，一些文友可能难以接受，但我以为这样对彼此都有好处。
过程可能漫长，但越到后面，结果越让人惊喜，写作需要坚持，更需要不断否定自己！
谢谢子四！

李兴文

文珺 发表于 2022-3-17 14:38
不要说写了，就是轻松地读懂，都需要一定的能力。

也许是不同的人生活阅历和心灵经历不太相同，而写作的个性化，才是写作真正的生命所在！

李兴文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3-17 16:09
李老师文笔优秀，文章凝练厚重有内涵。学习佳作，问好。

我写的东西有些另类，但这适合我对写作的理解！

李兴文

高骏森 发表于 2022-3-17 20:42
手指是一个不完整的印记，也是一个需要继续保守的秘密。而人，终究要以四海为家。年轻的心就像春发的藤蔓， ...

看来，我的作品跟别人有雷同之处，我又该改变了！
谢谢骏森！

文珺

手指作为感受春天的一个触角，展现的是内心世界的波澜壮阔。问好。春安！

艾林的冬天

兴文的散文如诗如画，美。学习了。

李兴文

艾林的冬天 发表于 2022-3-18 11:14
兴文的散文如诗如画，美。学习了。

谢谢留评，以后多来多往！

xam720

品读李老师新作，文章厚重，寓意绵远，欣赏，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