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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食 素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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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22-3-19 17: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香薰古琴 于 2022-3-19 17:09 编辑

     韩金溪睡到九点,身子就像被盐腌过一样,软塌塌的,黑色的T恤衫的脖领处一道弯弯曲曲的白色汗渍。这几天他的心情格外郁闷。原先供职的大自然饲料公司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停产了,银灰色的铁门紧闭着,像两扇死人的眼帘。他死也不相信,骑着摩托去公司门前看了两次,那双眼一直没有睁开。韩金溪醒来在脖子里抹了一把汗,隔着那扇挂着两滴乳胶漆残迹的玻璃,看到瞎了一只眼睛的母亲王丑女正在院子里的方桌上支了案板,“哐哐”地切着茄子。阳光从玻璃窗热热地扑进来,床上就像插上电热毯一般。韩金溪趿拉着拖鞋,弓着有点驼背的腰走出屋子。王丑女正把一厘米厚的茄子片中间划了一刀,逐个晾在衣绳上,准备过冬。她转过身,用一只眼睛瞄准射击般看了儿子一眼。那只半闭合着坏眼睛的缝里,一如既往地挤出黄绿色的粘稠的液体。
  
  王丑女用下巴示意饭热在锅里,折身去抖散盆里煮得发黄的长豆角,把它们晾在廊下的簸箕里。锅里无非是一碗蒸南瓜片和小米粥,桌上还有一碟子拍黄瓜。母亲眼瞎心不瞎。儿子吃了这碗饭,心里的疙瘩就磨平了。韩金溪把一盘子黄瓜嚼得嘎巴脆,声音像暗夜里踏着冬天的积雪碴子。他从遮阳网下推出那辆黑色的电动摩托,把毕业证和食品检验资格证书用灰布兜裹紧,放在座位底下的箱里,一抬脚跨了上去。那只老猫从摩托下逃出来,身后拉着小铁筒,它不想被小铁筒压断,跑起来只能撇成两条八字腿。这辆摩托已经快十年了,坐上去后架子就开始吱吱地叫唤。韩金溪手遮眼睛看了看明晃晃的空中,无数的热分子在奔走呼号。那棵巨大的梧桐本来是一堵黑绿色的墙,现在它把空气锁在地下,一点也流动不得。韩金溪感到了一股燥热,车轮从淌着水的院里碾过,箭一样射出了大门。
  
  自从去年春季瞎了另一眼睛的父亲韩诚实患了直肠癌去世,王丑女就搬过来跟儿子住在一起。父亲韩诚实小时候患有眼疾,那只长着灰色眼珠的左眼基本是个摆设,另一只好眼睛的视力1.0不到,电视遥控器凑到鼻梁上才能找到调节音量和换台的键。他没有多少的文化,却能把南岗子那两亩责任田里的蔬菜调教得瓜是瓜,藤是藤。就因为他有这个手艺,快四十岁的时候同村的丑女愿意嫁给他,隔年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这是上帝给我的福分。”韩诚实瞎了的一只眼睛使劲往天上瞅,但始终没有看见上帝。他往往肩扛两三件农具,铁锹锄头或者钉耙,伸着两条蜻蜓一样的长腿左右前后划拉,像要把这土路踢宽似的。每天天不亮朝着南岗子踢去,钻进菜地就不知道时辰。仅有一双眼睛的夫妻俩谋生没有别的模式,他们在田里来回倒茬、播种和收获,天不亮把成熟的蔬菜摘下来装进袋子里拉到农贸市场,换来的钱供儿子念书。韩金溪吃着园子里的蔬菜,个子如五月的丝瓜苗,抖着叶子细细地往上窜。饿了扯田里的西红柿和萝卜叶子就往嘴巴里塞。两排牙齿久经考验,锻炼得如铡刀一般。一把韭菜塞进去,转眼就被铡得剩下绿绿的菜汁。韩金溪吃惯了蔬菜的胃,对一年一次的猪肉比较陌生。有一年除夕,王丑女给儿子吃了一块猪肉,韩金溪胃里拧巴了半天,当地的郎中找遍了,也没有好方子。他捂着肚子摊在炕上呻吟,半个月都没有出门。村里人说韩金溪就是个素菜包子。
  
  上初中,同桌是个胖男生叫马增红。马增红父亲退伍那年把蒙古族的母亲带回了老家。马增红上课嚼着牛肉干,下课嚼着羊肉粒,在操场边对着太阳唱两句跑调的歌曲。除了吃得美吃得多,功课就是一塌糊涂。考试的时候,马增红看到试卷上几何题“求证”两字就晕血般翻了白眼。正在监考的老师以为他患了羊癫疯,把他搀扶出教室。离开试题,风一吹,马增红瞬间就清醒了。这样的事不止一次。那天马增红央求韩金溪成功抄了数学作业后,马上进贡了一袋牛肉干。这是韩金溪从没有吃过的玩意,他咬一口,只觉得微辣咸香,比萝卜干好吃百倍。韩金溪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大包,这下可不得了了。他那个胃认生。上晚自习的时候,韩金溪的胃搓成了麻花,捂着肚子把身子拧到课桌底下,脑门上的汗啪啪地往下掉。班主任急忙通知瞎了一只眼的父亲,把儿子驮回去。王丑女煮了半盆白菜汤炖马齿笕灌进去,韩金溪才缓过来。马增红后来捶着韩金溪的脊背骂道:“我的胃是牛皮制造,你孙子的胃是麻布缝的。一遇到肉就黏住了。”素菜包子韩金溪低着头无奈地笑着。后面再抄作业,马增红进贡的礼品换成了黄瓜或者酥梨。
  
  找工作不能着急,四十几岁的人了。韩金溪安慰自己。他骑着那辆后架子吱吱直响的摩托,沿着康宁大道,眼睛快速扫描两边的店铺。韩金溪的眼睛完全有别于父母。五岁那年秋天,韩诚实在农贸市场遇到一个大买家,一车的蔬菜不到两个小时就剩下菜叶了。他举着五百块钱带儿子在县医院做了矫正手术。这样,韩金溪可以在明晃晃的太阳照射下清楚地看到街对面的天涯房地产公司招聘三十岁以下的职工,还能看到宏大电气公司招收员工的底薪是1500元。这个没有年龄限制。他把摩托车停在树下。卖西瓜的看见他过来,马上换了蹲的姿势,举着切瓜刀说:“来,伙计。新疆的大西瓜,不甜不要钱。”韩金溪把摩托支撑稳当,从座子地下取出一瓶水,灌进嘴里。水好像找到出口似的,立刻从汗眼里涌出来,鼻子和鬓角,额头亮晶晶的。他抹了一把,甩了一下手,树身上溅了一溜水珠。
  
  韩金溪走进宏达电气公司,顿觉得凉快不少。门口坐着满脸胶原蛋白的女孩子,正在和一个虎背熊腰的男顾客说话。韩金溪等人家把顾客打发走了,才问起招聘的事。人家问他会维修吗,会开大卡吗,会推销吗?他摇摇头。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又放大了几倍,放低了几倍,烤得柏油路像一块巨大的松软蛋糕,空气里都是烤化的沥青的味道。轮子碾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韩金溪走了几条街,只有星光宾馆需要招收保安,留下了他的身份证和联系方式。而他的毕业证和资格证书,宾馆的招聘员说不用看。
  
  临近中午,整条街好像都找不到一块阴凉处。摩托车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除了车把,哪儿都能烫伤他的手。韩金溪害怕了。前几天手机上一则新闻,高温天气使一辆行驶的摩托车发生了爆炸。他撅着屁股把摩托车使劲往阴凉处塞。早上吃的南瓜片容易消化,他已经饿了,决定到附近的风情街吃一点便饭,顺便凉快一下。饭店里应该都有空调。
  
  高考那年,别人的父母端着水杯打着花伞在考场外面,接他们的宝贝去宾馆。仅有一双眼睛的父母怕给孩子丢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韩金溪只能住在宿舍里,成绩也没有考出平时水平。王丑女瞄准射击般地看着儿子说,你的胃吃不得荤味,以后在城市里也受罪,倒不如上个农业大学,吃田里的五谷杂粮蔬菜瓜果更舒坦些。韩金溪农专毕业,父母没有背景只有背影,就业的时候一下就尴尬了。他学的食品加工,握着一张食品检验资格证,在小城里找工作并不容易。刚开始在当地的稻花村食品有限公司供职。糕点里加入动物油他忍了,公司开始经营肉类加工他就果断辞职了。
  
  韩金溪闻不得肉味,却对不排斥养猪。他在废弃的砖厂改建了一排猪场,首批入栏了五十头肥嘟嘟的小白猪,白天晚上在猪场鼓捣。 砖厂离村子比较远。韩金溪在猪场的夜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前程。那年珍珍只有十八岁,在砖厂隔壁的养鸡场里配饲料,收蛋售蛋,一刻也不肯歇着,连老板王孬蛋都夸她泼辣。珍珍惊喜地发现隔壁养猪的大哥哥竟然是个大学生。她忙完一天的活就到猪场陪着韩金溪看星星。
  
  珍珍爹是个杀猪的,提着刀子走进猪场,刀背一挥,猪窝边盛水的缸哗啦一下瘫在地上。他威胁韩金溪再纠缠他的女儿,就把他的下水放出来晒干了喂猪。
  
  珍珍从鸡场那边跑过来,还没有到跟前,就朝着她爹喊:“我怀娃了,住在这里不走了。你有本事把我的下水也放了。”
  
  珍珍爹不跟女儿计较,冲到韩金溪面前:“你小子敢进我家门,老子剁了你的腿。”
  
  珍珍这时候就从墙上拿了一把镰刀,挡在韩金溪面前,朝着自己脖子来回空划拉:“不关他的事。你再这样,就见不到我了。”
  
  韩金溪的眼泪哗地就出来了。他擦了一把,眼泪就像豆子就从他睁圆的眼睛里滚出来。他扯着破嗓子,朝着珍珍爹怒气冲冲的背影喊:“我会对你闺女好的。”
  
  珍珍不仅给他生了个儿子,还生了一个爱吃肉的儿子。小家伙小嘴里整天含混不清地喊着“悠悠”要吃肉,没有肉就撅着嘴巴搞绝食。儿子小名“悠悠”,大名韩向前。
  
  这是一座连接东西两栋楼的过桥,下面形成了宽大的走廊,停放了很多摩托车。他的车子尾巴的一角还在太阳下,把另一辆摩托车的头挪动了一下,才能勉强放进去。在走廊的阴凉下,韩金溪两只胳膊抹了辣椒水一样的赤红灼热,脸也烤得通红,汗水成群结队而出。两个男孩盯着他甩汗的样子,停下手里的奥特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怪人。他转过身,发现这里不光是摩托多,还站了很多的人。长长的参差不齐的队伍,在走廊里一直蜿蜒向前。女人们用广告纸扇着,头发随着扇子飘飞;孩子像黄鳝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越过那些不断兴奋地转动着的脑袋,“王记酱肘子”门店上方的电子屏滚动着一条醒目的红色标语:“吃货达人光临本店,进店顾客可以免费领取酱猪手一只。”
  
  韩金溪不吃肉,但他有个爱吃肉的儿子韩向前。他已经读初三了,像他当年一般优秀。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十点五十,吃货达人大概已经在来的路上,也许到了风情街路口。他伸着脖子,掂着脚。右边掉了一颗牙的胖女人转过身,用涂着眼影的大眼睛厌恶地斜了他一下,呼呼地扇动半页超市的海报,唯恐他的汗臭蹭到她。韩金溪掂着脚只能看到“王记酱肘子”门前的台阶铺着红毯,两个身穿着天蓝色店服的美女一左一右站立在门边。韩金溪尽量伸直驼背的腰,这样他可以一直看到最前面。就在这时,他惊奇地发现了同学黄以为,他在本市电视台新闻室工作,去年还在他们大自然饲料公司采访过。黄以为穿着大白T恤,肩上扛着摄像机,站在人群最前面格外耀眼。对了,他还看见了河西海鲜王。海鲜王曾经上过本地电视,他的头发光亮油黑,整齐地向后倒着,正打着伞在人群外等候。
  
  “来了来了。”人群开始骚乱,女人尖着脚伸长脖子,手臂扶着水泥柱子,有的扶着别人的肩膀往入口看。孩子继续在人群里穿。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开过来,阳光在车身上一闪,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车在离人群二百米的地方停下,人们看到了吃货达人从车里走出。韩金溪也看到了他。是同学马增红。做成饼干我也认得你。他在心里骂了一声,身子开始往前挤。
  
  马增红戴着一顶印有英文字母缩写的棒球帽,鸭舌状帽檐为他的半个脸遮挡了紫外线的强光。他穿着白底镶着黑边的V领T恤,皮肤保养不错,朝观众挥手致意。在他的身后,有大约四五个保安模样的随从,个个长得高大魁梧。保安伸出铁棍一样粗壮的手臂,示意围观的人后退,以便让巨星马增红顺利通过。长龙一样的队形外,整个风情街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这么多的人,男人、女人、孩子、还有手里提着马扎白了头发的老年人,黄蜂一样嗡嗡嘤嘤往前挤。正宗山西刀削面和羊肉锅仔店里的服务员,终于有空出来看风景。马增红送给观众一个飞吻,走进王记酱肘子。很多人开始加塞,刚才排好的队形一下就乱了。那个少了半颗牙齿的肥胖女人和另一个牵着四五岁小男孩的女人开始了争吵,也不知道她们到底谁插队,小男孩开始仰头大哭。
  
  走廊里全是人。韩金溪从队形里挤出来,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快步绕到最前面。
  
  “长见识了。看吃播狂人录直播,肚子更饿了。”
  
  “吃货达人就是不一样,今天挑战八只肘子!”
  
  有人捧着一只酱猪手出来了,兴奋地叙述近距离观看吃货达人的荣耀,眉宇间掩饰不住骄傲感。不断有人擦着嘴巴从店里出来,店里面像一万只黄蜂在飞。两个服务员安排进去的人数,一次只能进入五人。队伍里开始露出期待的眼神,很多人的肚子已经翻江倒海地发出饥饿的呼叫。
  
  “不要加塞,到后面排队去。”一个服务员伸出手臂优雅地拦着韩金溪。他不顾一切要冲进去,而不是挤到旁边对外的窗口去买酱肘子。
  
  “马增红,那是我的同学。”韩金溪头伸成长颈鹿往里面探。服务员拦着他,语气已经不客气了。
  
  一个小家伙贪婪地抓着那只免费赠送的猪手,两只小手沾满了酱色的汤汁。他的母亲正侧着脑袋看玻璃窗内那位吃货达人的表演。
  
  “他,就是吃货达人,是我的同学……你不信问他……”他差不多是吼出来的。本来想加一句,小时候他还抄过我的作业,觉得不妥,咽下去了。
  
  刚才跟在马增红身后的随从中的一个,走过来对服务员点点头:“我是经纪人。他可以进去。”
  
  马增红已经坐在专门定做的红木桌前,气定神闲,脸上冒着油光,完全无视玻璃窗外一堵他的风采的观众。他今天是要挑战八只肘子。厨房那边已经开始为他准备了。摄影师黄以为倒退着调整最佳角度。
  
  “马增红!”韩金溪弓着腰,把眼睛从经纪人的肩膀那里伸出去,喊了一声。他抑制不住的兴奋,甚至要越过经纪人握住同学的手。坐在红木桌子前的吃货达人转过了头,而且毫无疑问看到了他,挂在脸上的笑凝固了。
  
  “马增红,见到你还真不容易。”他的手在衣襟上擦了一遍,伸出去。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记得你在某饲料公司?”他拆开透明的包装袋,目光低垂,看着自己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没有正眼看韩金溪。
  
  “大自然饲料公司关停了……我是出来找工作无意闯到这里的。幸好遇到了你。你成了大咖了!”
  
  “我的粉丝已经等不及了。”吃货达人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在调整精神状态,马上要直播了。
  
  “吃肉也能当明星。你太厉害了。”
  
  “只要有魄力,有一个强项,谁都可以当明星。只有那些懦夫,才会活得卑微。”马增红终于戴好了手套,正把一块方巾铺在腿上。他说完这段话,微笑着朝周围的人点头致意。
  
  厨房那边传过来黄以为的话,“马先生,可以录了吗?”
  
  “我已经准备好了!”马增红声音高亢,像将要登上擂台的拳击手,优雅地耸了耸肩。
  
  “可是……可是,肚子会不会吃不消?”韩金溪站在那里,喉咙里的句子完全乱套了。
  
  “对不起!你问了你不该问的。”带他进来的那个随从很不高兴地拦在面前。
  
  “我是说……我是说,我不可能吃一个这样的肘子,会要命的……”韩金溪已经在哆嗦了。因为红木桌上已经摆好了盘子,里面放了八只油光细腻的酱肉肘子。旁边还有一盒饮料水。
  
  “你是无法享受这些高级东西的。你只是个草包子……哈哈。”吃播达人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手正抓住酱肘子露出的骨头,“我要为我签约的公司开始工作了,日程排得满满的。”他大口撕扯着,脸上挂着灿烂的笑,风卷残云,腮帮子剧烈运动,手边很快堆放着啃噬过的骨头残骸。那个随从给韩金溪做了一个很绅士的动作,伸出手臂,朝着门口的方向。
  
  “王记酱肘子就是好吃。肉块入口即化,肥而不腻……”马增红用标准的普通话对着镜头说完,做了个搞怪的动作,狠狠咬了一口肉,嘴里塞得满满的,汤汁顺着下巴流。他扯了一片纸巾擦拭。一块肉掉在盘子外面,他抓起来又摁进了嘴里。
  
  趁着嘴里仅存的一点肉,就像上学在操场边嚼着牛肉干一样,马增红唱起了草原情歌,表示自己胃里还像草原一样宽敞。歌曲好像不那么跑调了,看来他不止一次唱过。
  
  “男人吃了补肾,女人吃了养颜。It's delicious。”他嘴里的肉块使劲咽了两遍才下去,说出最后那一句英文却很卖力。他已经吃掉了大约四只肘子。很显然,再吃一只已经很费力,但还是挂着表演似的笑容,抓起了下一只酱肘子。
  
  要领到免费的猪手,需要买一只58元的王记酱肉肘子。韩金溪把两只裤兜翻遍了,只有十五块钱,他尴尬地发现自己出门的时候忘记带钱。现在只够吃一碗素浇面。
  
  韩金溪走出了店门,穿过走廊下持续兴奋的人群,向前走了几步,发现方向搞错了。他折身走了几步,差点撞到走廊的柱子上,人已经晕头转向了。
  
  想到那个画面,马增红举着肘子大口吞咽,如一只狼啃噬猎物。韩金溪也感觉饿了,他走进一家名叫特色蔬菜面的餐馆,店面很小,缩在那一排楼房的一角。两边各自排着一排桌椅,中间很窄的过道。他走进去选了靠近酒柜的一张桌。酒柜上有一盆绿萝垂下来。年轻女招待抛过来一本菜单,笑容可掬:“先生,您先点菜。”她继续招待对面那一桌客人,他们大约有五个人。
  
  韩金溪把菜单推到桌子的一角。他只想吃一份蔬菜面。
  
  女招待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人很奇怪,转过身继续笑容可掬,客气地询问旁边那几名客人,问他们需要不需要香菜。
  
  “马增红太厉害了。粉丝就有八千万,人气都赶上一线明星了。他一年的收入可以买整个维多利亚小区。”靠着墙的那个男子大约有三十多岁,眼睛斜视夹着红焖大虾的筷子。
  
  对面的女子还在玩手机,插了一句:“听说他签约霸主直播。签约费老高了。现在还有五个经纪人八个保安。咱们城里的美食府都向他抛出橄榄枝了。你看他的直播,每天都有更新……”这个女人一边看手机,又一边捶打着身边光着膀子的男人,“你就不能整个啥直播,唱歌,跳舞,吃美食……给咱们家来个经济腾飞啊?”
  
  “我能整个啥?整个鸟啊。”身边的男人直楞楞地盯着女人,表情凶煞。她立刻闭上了嘴巴。
  
  年轻的女招待拿走了菜单,扭着屁股走进了吧台。里面人不太多,她带着蓝牙耳机,和着音乐,晃着上半身。
  
  服务员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盘凉拌牛肚,放在对面的桌上,问他们要不要点菜。
  
  韩金溪的蔬菜面终于来了,光秃秃的桌上只有一碗面。他吃得很快,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当然,比马曾红吃一只肘子的时间要慢一点。他把一张十元纸币,拍在桌上扬长而去。桌子微微颤抖。
  
  韩金溪走了。这个骄阳似火的午后,除了道行树挂着蔫巴的树叶,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人们回到空调房里避暑去了,只有一些蜷缩在阴凉里的瓜贩子,躺在瓜堆里翘着二郎腿似是而非地打呼噜。橱窗里飘着打折的商品广告。他骑着摩托车,沿着大道,不避讳头顶光芒四溅的太阳和脚底下松软的柏油路。招聘的信息从他的身边掠过,他丝毫没有扭头。车速很快,就连早上那家留着他的联系方式的星光宾馆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目不斜视,一直在大道中间行驶。
  
  路过他表弟的养牛场,韩金溪的摩托车停了几分钟。围墙外的田地堆放着黑色的牛粪,发酵了的颜色发黄的牛粪上插着价格不等的木牌子。一股酸臭的气味从玻璃大棚子的空隙渗透出来,散发到很远的地方。这个养牛场比韩金溪的猪场还早,兜售牛犊和牛肉以及牛毛皮、牛骨头。
  
  以后的每天,韩金溪一直躺在床上。即使夜里,他的眼睛盯着屋顶一眨不眨,眼圈如发红的斗牛。珍珍围着他,喂他吃软烂的白菜和冬瓜。她不像在猪场的时候那么年轻,长期在太阳底下工作,脸上长了一些红疹;儿子韩向前正好周末回家。他已经长成了小伙子,不久就要上高中,有很好的前程。只有独眼母亲王丑女,和他一样躺在隔壁屋子的床上。她的胃病犯了,喝了村子里医生开的草药,总不减轻。
  
  那天晚上黄金时间,本地电视台共享生活栏目专门为马增红安排了一期人物专访。一定是黄以为编辑制作的。吃播巨星马增红就像坐在一堆红烧肉面前一样,侃侃而谈自己的成名之路。作为一名事业成功人士和本地区明星,电视台主持人为他颁发了“最美吃货”的牌匾。他举着拳头有力地鼓励自己,也鼓舞了电视机前的观众。“加油!有实力就要展示自己。”
  
  韩金溪瞪着红红的眼睛,看见马增红坐在房梁上,一只脚垂下来晃晃悠悠的,油亮的脑袋戴着那顶棒球帽。“你是无法享受这些高级东西的。你只是个菜包子。”
  
  “只要有魄力,有一个强项,都可以当明星。只有那些懦夫,才会活得卑微。”
  
  当人们进入梦乡,外面像太空一样沉静,韩金溪怀里揣着一个长方形的裹着东西的灰布兜走出屋子。皓月当空,院子里铺了一层银光,连他那辆摩托车也是银光闪闪。他在台阶下面滴水观音的瓦罐里,刨开沙土,埋葬了那个长方形布兜。他直起身,看见屋子里没有灯光。妻子和儿子都睡了,经常失眠的母亲的屋子此刻也是悄无声息。“你们不会再见到这样的我了。”他狠狠地说。
  
  过了几天,人们看到一条令人惊艳的吃播视频,标题是“牛人吃草,比铡草机还快。”画面上,一个披着一张黄牛皮、戴着一副牛头面具的人,疯狂地抓起一把车前草塞进嘴巴里,草汁顺着嘴巴滴在洁白的桌布上,画外音想起“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桌上一堆碧绿的野草正在快速减少。有人透过晃动着牛角,看清他就是韩金溪。



评分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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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2-3-19 17:16 | 只看该作者
先占个位,妹的作品较长,待我慢慢欣赏
3#
发表于 2022-3-19 19:33 | 只看该作者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4#
发表于 2022-3-19 20:13 | 只看该作者
粗粗读了一遍就被吸引住了,有味,俺比较笨,让俺多读几遍再来说说感受








韩金溪闻不得肉味,却 对   不排斥养猪。-----这个 对 字应该是笔误吧?

5#
发表于 2022-3-19 20:1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封严讽语 于 2022-3-19 22:25 编辑

现实里小时候就开始不能吃肉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除非是人生后期故意为之者),所以这小说的虚构是别致的,它就像格里高尔·萨姆沙(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的男主)在一天早晨变成甲虫一样,出现一位天然的素食者——作者这是在隐喻人之异化的根源性和必然性?
      以人的异化过程论,这小说比卡夫卡的手法更自然,是正常推进的“变形”。
      最后素食者韩金溪自愿与马增红者合流,在内容的硬度上是自然而然的走向,属于严格的物质硬壳使然,其“埋葬了那个长方形布包”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真正意义上的人消失了。“‘你们不会再见到这样的我了。’他狠狠地说”,是痛苦的接受,大有“逼上梁山”的意味。“妻子和儿子都睡了,经常失眠的母亲的屋子此刻也悄无声息”,这是整个社会都对人之异化欣然接受且熟视无睹的隐喻。
       “只有那些懦夫,才会活得卑微”——栽瓜种豆、与自然一起活的王丑女就是这样的人。作者以这群与宇宙自然相融的人喻指真正的人,也以此对照和思考人类只为了自己欲望的满足而出现的所谓的“文明”,这就像H·D·劳伦斯的思想:人类的文明只是不断给地球开膛破肚而已。
      透过这个作品,可以发现:小说是科学、哲学和宗教等之外的一种看世界的方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里就有这种看待小说的观点,他说的是:小说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如何认识现在的“人”和“人”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是这小说提供的思考题。
       以上也许只是一个偏见。突然想起:偏见比无知离真理更远。那么无觉是不是比偏见更可怕?而这小说里谁无知?哪个人带着偏见又不自知?又有谁无觉呢?
6#
发表于 2022-3-19 20:40 | 只看该作者
用细腻的笔法写出了一个人物,借意象的手段反映现实。“素”字的运用到位熨帖,对主题的深化有特别的意义。社会是个大染缸,洁身自好是不是很难?
7#
发表于 2022-3-20 09:22 | 只看该作者
具有讽刺意味的一篇小说力作,深刻揭露了社会黑暗一角,人性的坠落,以及网络环境带来的负面影响。
8#
发表于 2022-3-20 09:27 | 只看该作者
雪白演义 发表于 2022-3-19 19:33
题目的意象很好,有广阔的涵盖性。不知题目和整篇小说是否契合。读了几行,不错。有着充盈可感的细节。其实 ...

这个年龄问题,你都调查过了?也不奇怪,年轻人工作繁忙,创作时间有限。至于新观念和新写法,希望小伙子能指点一二。
9#
发表于 2022-3-20 09:51 | 只看该作者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10#
发表于 2022-3-20 10:0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王排 于 2022-3-20 12:23 编辑

“只要有魄力,有一个强项,都可以当明星。只有那些懦夫,才会活得卑微。”----貌似励志、追星一族的语录生灵活现。

标题是“牛人吃草,比铡草机还快。”------夸张手法新颖达成吸睛的效果 。
这样的句子文中比比皆是,不一一例出。

小说语言丰富灵动,叙说节奏把控从容,素食韩与肉食马从小到大的成长对比和变化,无一不诉说人世间有多少闹剧正在上演,一篇还原现实社会现象的有深度的小说。

个人非常欣赏楼主的作品,欢迎常来,祝楼主创作丰收,写作愉快。

11#
发表于 2022-3-20 11:20 | 只看该作者
故事编排很合情合理,情节描写很细腻,从语言文字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文学功底。喜欢这样的小说!加分支持!
12#
发表于 2022-3-20 12:18 | 只看该作者
古琴用这样一种带有意向的手法揭示了在动荡现实的今天,为了名利,为了荣誉,还有几人能持有初心?
到底是大环境改变了人,还是人造就了大环境?作品细腻的笔触,老道的叙述,深度的反思。都值得我学习。
13#
 楼主| 发表于 2022-3-20 17:38 | 只看该作者
雪白演义 发表于 2022-3-20 09:51
文学是人学。文学是研究人的。有的人不用说年龄,他一说话就猜个八九不离十。至少,可以猜到他的心理年龄 ...

玛格丽特《情人》大约是她七十岁的时候写的。

点评

七十岁的时候发表的,1982年(68岁)去美国戒毒,之后创作了《情人》,于1984年发表。  发表于 2022-3-20 19:29
14#
 楼主| 发表于 2022-3-20 17:4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香薰古琴 于 2022-3-21 13:51 编辑
雪白演义 发表于 2022-3-19 19:33
题目的意象很好,有广阔的涵盖性。不知题目和整篇小说是否契合。读了几行,不错。有着充盈可感的细节。其实 ...

你的文字功底很好,很多作品我都看过。水平越高的作家应该是越谦虚才能飞得高。上次你那个《书法家的爱情》其实写俗套了。《看门》则写出了厚重感,很不错。
不要用年纪划分作家,年轻的作家写得俗套,也是缺乏创新,思想僵化,格局太小的原因。
太虚很多年纪大的作家写得成熟稳重,也是一种实力思考。
两者都有优势,跟年龄也没有什么关系。
多年前的一个小说发在这里,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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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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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22-3-21 12:21 | 只看该作者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2-3-20 17:46
你的文字功底很好,很多作品我都看过。水平越高的作家应该是越谦虚才能飞得高。上次你那个《书法家的爱情 ...

说得很对,写作跟一个人的年龄没有太多关系。但跟阅历阅读和天赋有很大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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