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

木门长子

　　蝈蝈

　　天不亮，周小南就出了门。向西五里是一片刚刚收割完的麦子地。今天，他要去逮蝈蝈。这个季节地里飞的蝈蝈很多，有青头的，有黑头的。周小南的哥哥们说青头的才响，黑头的不响。他要逮青头的。青头的蝈蝈在城里一只能卖到十元钱。周小南想要几个十元钱。一件花衬衫六十块钱就能买到。周小南决定一拿到钱就去买。

　　周小南沿着村路向前走。他一点不担心迷路。这个村子他太熟了，有多少条大路，多少条小路他心里一清二楚。有条狗从他身后跟过来，是隔壁张三家的狗。这条狗经常在夜里偷东西，张三嫌弃它，就让它成了流浪狗。周小南快步跑了起来，狗也跟着他跑了起来，闷声不响的，像个哑巴。“嗨，”周小南吆喝了一声，狗便更快地跑了起来。周小南看到它的影子，飘忽飘忽的，一会儿闪在树上，一会儿又消失在夜色里。

　　田里闷热，刚割过麦子的土地散发着湿气。周小南沿着田垅走，一边走一边四下寻摸。天已露出了鱼肚白。“死狗，你到那边去，看到蝈蝈就给我截住！”周小南命令道。他伏倒在地上，像电视剧里的侦察兵一样四下查看。麦秸秆齐刷刷地挡在他的眼前。周小南用力地听着。狗也伏下身子，似乎在听，又似乎只是蹲着。四周静极了，没有一丝蝈蝈的叫声。“再换个地方，走——”周小南指挥着狗，“我哥说了，早晨逮蝈蝈是最好的时候。”狗站起身跟着他。

　　这一片麦地很大。周小南跑了很多地方也没有看到一只蝈蝈。他有些气馁。除去今天他已经在这片田里寻找了好多天，每次回去都会让爸爸暴打一顿。现在，他的额头上还留着昨天的淤青。“今个一定要逮着蝈蝈，明天就去城里换钱。”他心里暗暗地发誓。妈妈那件衣服实在太破了，他给哥哥要了几次哥哥们都不给钱，只说再好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是浪费。爸爸那他更不敢开口。爸爸个子虽然不高，人也瘦瘦的，可打起人来一点不含糊。那天，他就听到爸爸打妈妈的声音，嗷嗷地叫，巴掌棍子一起下。周小南心疼妈妈，只能躲到被窝里生气。爸爸那个暴脾气连村支书都敢骂，他不敢惹。

　　周小南家里有七个哥哥姐姐，一个比一个小一点，他是最小的。周小南今年七岁，长得不高也不矮，不难看也不好看。他身上穿的是城里人捐赠的衣服，一件浅绿色的T恤，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裤衩。哥哥们说他的裤衩是女孩子穿过的，因为裤角边印了一圈粉红色的小花。周小南想脱了它，但脱了它他就没有裤子穿。爸爸不管他，看他就像看天上的乌鸦，满脸的嫌弃。

　　“狗，看，那边有个蝈蝈——”周小南终于发现麦秸秆上蹦起的虫子。他欢快地跳起来，吆喝着。

　　远处，有一只青色的虫子正伸开翅膀飞。周小南等着它落下来。他的心怦怦直跳，唯恐一眨眼的功夫它就不见了。那虫儿左右盘旋，翅膀煽起的风扑到周小南的脸上。周小南慢慢地俯下身，匍匐了身上向前爬动。那虫儿落进了草窝里，脑袋上长长的须不停地晃动。周小南眼里急得冒出花来，他缓缓地起身，猛一下子扑过去。与此同时，狗也来了一个跳跃，一起扑向了青头虫。“我的个乖乖儿，我看你往哪里跑？”周小南的手反扣在麦茬上。他的头和狗的头撞在了一起。

　　“跑了，跑了——”周小南大声地喊着。“你妈个屁的，都怪你！”周小南一脚踹在了狗身上。他的口气和动作像爸爸打妈妈的时候。周小南顿时觉到了什么，他将狗拢在怀里，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有点着急。”狗唔唔地叫着，黑眼珠不眨地望着他。“那个青头虫不是蝈蝈，我没有听到它叫唤。”周小南对狗说，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天已经大亮了。

　　太阳攀上树丫，周小南仍是一无所获。他开始从地垅头一步一步向前推进。电视剧里说侦察兵都是这么寻东西的，周小南认为自己的做法也不会错。麦秸秆一窝一窝地直立着，碰上去就扎得手疼。周小南的手已经破了几个地方，有的地方还流了血。“我就不信了，几天都逮不住一个蝈蝈。”周小南的脚一点一点往前迈，狗也跟着他一点一点地往前迈。狗舌头伸出很长，呼哧呼哧喘粗气。

　　“那边——”周小南终于又有了新发现。“你到那边截去，我在这边，跑快点——”周小南眼睛死盯着前面的活物。果真是一只青头蝈蝈，个头大，翅膀宽，唧唧唧唧地叫个不停。周小南的心里乐开了花。这次，他学得精明了些，不再匍匐着身上向前爬了。他弯下了腰，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看到了青头蝈蝈的眼睛，看到了它的翅膀，看到了它的腿。周小南慢慢地脱下T恤捧在手里，在距离青头蝈蝈两步远的地方，猛地将T恤挥了出去。浅绿色的T恤像一片云，稳稳地罩在了青头虫唱歌的地方。“这下逮住了，”他说，“狗，快过来——”周小南手脚并用捂住衣服，屁股坐下去的时候扎在了麦茬上。他一点也没觉着疼。

　　慢慢地靠近，一片布一片布地摸索，透过扎手的麦秸秆，周小南能感觉到跳动的活物。“你是我妈妈的花衣裳，你跑不得的——”周小南一边对T恤下面的蝈蝈说话，一边从波动的布下伸进手去。果然，是一只很大的青蝈蝈，握在掌心里肉乎乎的。周小南从后腰摸过早就准备好的麦秸杆笼子，将蝈蝈放了进去。“咦，怎么瘸了一只腿啊？”周小南看着笼子里的蝈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都是你，都是你......”他莫名其妙地冲着狗发起脾气。狗后退着跑开了。四周一片风起。

　　已至中午，太阳亮光光地照着，让整个地面都热了起来。狗拉开舌头尽量躺着。麦茬地里一片空旷。田里没有树，只有一堆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野草在随风摆动身体。不时有尘土扬起浸入周小南的鼻翼，弄得他不敢呼吸。周小南看看天，天瓦蓝瓦蓝的，有几丝黑云正向这边飘来。他看看地，地上荒芜一片，见不到半只飞起的虫子。手里的蝈蝈笼子吊在他的裤腰上，在风的吹动下左右摇摆。周小南决定再等等，反正回家要挨揍，早点回去晚点回去没什么区别。他捡了几粒麦子送进嘴里，又拔了点草塞进蝈蝈笼子。

　　乌云终于上来了，随后就是一阵大雨。

　　周小南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次他有了大收获，逮到两只青头蝈蝈，一只完好的，一只瘸腿的。周小南觉得瘸腿的可以卖便宜点，毕竟它叫得很欢，唧唧唧唧的，像在吹哨子。他心里盘算着明天去城里的时间，应该早早出发，因为城里距离他住的这个村子很远，走到宠物市场最少也得四个小时的路程。周小南轻轻地迈进屋。月亮照到了土墙上。他将蝈蝈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地向里蹭。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周小南挺纳闷。这个屋子住了他们一家子人，一个比一个大一点的哥哥姐姐、打呼噜打得山响的爸爸，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声音。但就是没有一点声音，整个院子静得吓人。

　　周小南吓坏了，踩着月光跑向妈妈住的小屋。他以前也总是踩着月光去看妈妈，虽然会招来哥哥姐姐们的白眼和讥讽，但他还是喜欢去。他觉得妈妈的小屋虽然破烂、脏臭，但是很温暖。妈妈每次见到他时都会笑。妈妈的脖颈上缠了一圈铁链子。小时候，周小南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渐渐长大了，他便开始从别人的嘴里知道铁链子是用来拴妈妈的。他们都说：你妈是个疯子，不拴牢就跑了！可是，周小南从来没见妈妈跑过。她的腿是弯的，胳膊是弯的，根本走不出那个屋子。

　　那个屋子，有一次爸爸喝醉以后告诉他以前是养羊的，后来村上每月给家里发补贴，他们就不养羊了。羊让爸爸炖了肉下了酒。爸爸一喝酒就去找妈妈，不是打就是骑在妈妈身上发疯。那个时候周小南就从来不出被窝。他和那些一个比一个大一点的哥哥姐姐都知道，这个时候出去身上肯定会挨棍子。那条棍子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爸爸的手，不是打这个就是打那个，有一次还打在了支书的大腿上。爸爸是这个村子最厉害的人了，周小南常常这样想。周小南的脚终于踏破了小屋的安静。月光洒在妈妈睡觉的土坑上。妈妈不见了。铁链子也不见了。周小南感觉很害怕，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的嘴张得很大，像在等十几只最肥的蝈蝈一起跳进去。

　　“七小吗？”院子里蹩进了一个人，是隔壁住的张三，后面跟着和周小南跑了一天的狗。“七小，你一整天跑到哪里去了？支书找了你一晚上！”张三的口气里带着抱怨，不整齐的牙齿在月光下阴森森的。“你爸被公安局的人抓走了，你妈被医院的人拉走了，你哥哥姐姐全都住到支书家里去了。你说你一个娃儿胡跑啥里嘛，寻你都寻不着！”周小南糊里糊涂地听着，原来的嚎啕变成了撕心裂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突然，他掏出怀里的蝈蝈大声骂了起来，每个字都是他爸爸以前骂人时用过的：“你妈的屁啊，你胡说啥么嘛，你妈才让公安局的抓走了呢！我日你祖宗，我日你全家人——”月光落在他的头上，像罩住了一个戴白帽子的小人。

　　四周黑乎乎的。张三和狗早已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水如空

看到这个题目，马上就进来欣赏了。
小时候也捉过蝈蝈，只是我们那里少有麦地，都是在柳树壕上捉。而且不是早上捉，是午后最热的时候。蝈蝈在树上高叫，寻声过去，还要注意不要碰动树枝，等离近了，猛扑过去，蝈蝈就在手里了。
可惜这东西随着柳树壕的减少，已经绝迹多年了。据说山里还有，但没去过……

邱天

不知道蝈蝈是不是蟋蟀，有听说“斗蟋蟀”和“斗蝈蝈”是一回事。因为有“斗蝈蝈”这个游戏，所以，文中抓蝈蝈卖钱就说得通了。文中的“周小南”不是一个幸福的孩子，但能从“抓蝈蝈”过程中感觉“快乐”，应该是幸福的——尽管作品的结局是个“悲剧”。

水如空

邱天 发表于 2022-3-31 13:57
不知道蝈蝈是不是蟋蟀，有听说“斗蟋蟀”和“斗蝈蝈”是一回事。因为有“斗蝈蝈”这个游戏，所以，文中抓蝈 ...

给您科普一下：蝈蝈诗云：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小平_gMTT8

          “蝈蝈” 在我们老家（河南）叫蚰子。有的地方叫哥哥、蛞蛞、。蝈蝈在中国分布很广，与蟋蟀、油葫芦被称为三大鸣虫。


          小时候记得大人们秋天在棉花地里逮蚰子，装在“蚰子葫芦里”，冬天很娇贵的揣在怀里。有时候拿在太阳地里晒太阳，有时候结伙像斗“蛐蛐”（蟋蟀）一样打斗。有的放赌注赌钱。

木门长子

水如空 发表于 2022-3-31 13:31
看到这个题目，马上就进来欣赏了。
小时候也捉过蝈蝈，只是我们那里少有麦地，都是在柳树壕上捉。而且不是 ...

我们这一到夏天市场上卖的多很，咋咋叫。又漂亮。

木门长子

邱天 发表于 2022-3-31 13:57
不知道蝈蝈是不是蟋蟀，有听说“斗蟋蟀”和“斗蝈蝈”是一回事。因为有“斗蝈蝈”这个游戏，所以，文中抓蝈 ...

蟋蟀是蟋蟀，蝈蝈是蝈蝈。

木门长子

水如空 发表于 2022-3-31 14:18
给您科普一下：蝈蝈诗云：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

就是这个，好看很！

木门长子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2-3-31 16:04
“蝈蝈” 在我们老家（河南）叫蚰子。有的地方叫哥哥、蛞蛞、。蝈蝈在中国分布很广，与蟋蟀、油 ...

都是虫，好像也不是一个东东。

何叶叶

这才是小说的样子，写得真好！蝈蝈咱们家这也有，每年秋天，哥都会买上一只放在阳台上养着，蝈蝈的叫声特别好听。母亲在世的时候就说，家有蛐蛐虫，过日子不发愁。所以，我们这的蝈蝈谁家都会养一只。老师的小说人物鲜明，具有生活气息，读后有种惋惜，嗯，相当不错，我喜欢这样的小说。

何叶叶

只是没有编辑好，应该编辑一下，用宋体，这样标点字体就规范了。还有可以字体再放大一些，这样看着，比较好看。

木门长子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3-31 19:45
只是没有编辑好，应该编辑一下，用宋体，这样标点字体就规范了。还有可以字体再放大一些，这样看着，比较好 ...

没电脑，平板发的，我被隔离了。

王排

铁链子，八个孩子，常被家暴的妈妈，我想到了前不久的那个十四亿人同情的可怜女人。
蝈蝈只是一个药引子，我不知周小南的未来是什么样子，非常担忧。
一个沉重的话题，什么样的家庭教育，什么样的成长环境，就会育出什么样的孩子。周小南玩的不仅仅是蝈蝈，也许就是他自己如蝈蝈一样的命运吧。


欣赏楼主独特视角的小说。

荷花淀派

作品用捉蝈蝈、父亲家暴两条主线展开，男主人公“周小南”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田野里嬉戏玩耍的场景，在这样美好的年华里，他应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可是随着故事深入，暴躁的父亲用铁拳暴力家人，甚至有权势的村支书。捉蝈蝈和父亲家暴交织交叉，让故事形成两种情境。结尾处，作品以悲剧收场，周小南的命运何去何从.......

小平_gMTT8

         小说《蝈蝈》用平实的语言生动地讲述了周小南为了给饱受虐待的母亲买一件花衬衣天不亮就去逮蝈蝈的故事。姊妹八个缺吃少穿的贫穷家境；暴戾凶蛮的父亲；被铁链锁着饱受折磨精神失常的母亲，...... 历历在目。

       作者通过笔下的“现实”无声地呼唤着人们的同情，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