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平_gMTT8 于 2022-4-5 16:22 编辑
轰鸣的飞机像大鸟落向椰林,向晚的阳光从海天投射过来,闪耀在斑驳的屋墙。 阿郎赤脚走在街巷,看着饭馆的服务生擦拭着门脸,摆放着桌椅。 以前,父母偶尔会带他来这里。 “您认识科特先生吗?”他轻声问服务生,看到那只几乎形影不离跟在身边的老猫钻进了店子。 他闻到一股烧肉的香味,吞了吞口水。 “科特?不认识。”男服务生顿了顿,继续摆弄餐具。 “这小弟昨天不是来过么?”女服务生尖起嗓门,表示惊讶与疑惑。 男服务生斜眼看了看阿郎。 一头凌乱的头发,一件光背心,一条沾满泥沙的破仔裤,黝黑的皮肤上,结着一些干枯的泥痂。 这时那只白肚黑背的老猫衔着条鱼肠冷不丁窜了出来,男服务生一愣,手里的碟子便“咣”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男服务生愤怒地朝阿郎吼了一句:“个小屁孩,滚一边去!” 阿郎乖乖滚开去,准确地说,是跑开去。 他摸了摸裤腰带,那把箫还在。脚有点灼痛,沥青覆盖的大地,暑热还没褪尽。 他想起了下午去过的海滩,沙子是热的,但不会有这里的街道坚硬、硌脚。海滩上游人如织,喧嚣热闹,广阔的海湾里漂浮着游泳者、舢板、游艇、渔船和巨大的军舰,间或有飞机海鸥般飞来飞去。
“您认识科特先生吗?”他这样问躺在沙滩上吹着海风的先生小姐。人们愉快地对他摇着头,或者微笑着反问他,“科特先生长什么样啊?”
他说不上来,只是隐约觉得,科特先生应该可以用“帅气”来形容吧。 那只老猫又出现在视线中,淡红的舌头舔着嘴角,油光闪闪,它甚至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它陪伴他有六七年了吧,他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妈妈就常搂着它,像抚摸自己一样抚摸它。 妈妈的怀里,真温暖呀!唉,这时候,妈妈快要起床了吧,他想。
有一些音乐被海风吹进耳朵。酒吧门口的迎宾小姐正举着小镜子,描着眉,补着口红,挤出一些夸张的微笑。服务生们手里拎着闪亮的酒瓶,在摇曳的灯光下准备夜场。他知道,夜幕降临的时候,这里将会被欢乐的潮水淹没。
他动了动嘴唇,却又放弃了,他感到有些疲倦,一整个下午,他都在向人们重复那句问话,像是在乞讨。那个穿着紧身旗袍的小姐丝毫没有留意到一个小屁孩正站在她的眼皮底下,她的眼里此刻只有自己,镜子中那迷人的自己。
有人在试架子鼓,金属的声音真好听,多么熟悉和亲切。他从裤腰摸出了那把箫。他记得有一天父亲带他来过这个酒吧,父亲是闯进来的。父亲在附近机场做地勤,父亲不喜欢母亲这份工作,但是当父亲终于坐进吧台,服务生在母亲的示意下,给他送来一杯红酒,确切地说,当母亲在乐队的合奏中吹出清泉般幽长流淌的箫音时,父亲终于安静了,全场终于安静了。待到箫声隐没,掌声雷动,欢呼的手臂如海草疯狂摇摆。当然,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看到DJ舞台上扭动的妈妈是那么白那么美那么动人。他坐在父亲的臂弯里,能明显感受到父亲粗重的呼吸和呯呯的心跳。他记得那天一回到家里,父亲就把他扔到一边,急不可耐地抱住了妈妈,先是壁咚,随后,卧房里传来阵阵呻吟和喘息。 他将洞箫放在唇边,猛地吹出一口气。箫音短促尖厉,如同玻璃撞击地板,他感到有碎屑飞进耳朵和心脏。他挥舞着洞箫,下意识地跑了起来,他习惯于奔跑,在这种不断变换场地的逃避中,他看到母亲的化妆镜碎裂开来,父亲像骑马一样骑在母亲身上,扼住了母亲的脖子,揪住了母亲的长发,撕咬着母亲的胸脯。后来,他躲进床底,听到耳光响亮,听到沉重的摔门声,看到墙灰弥漫衰朽的小屋。 下沉的阳光将阿郎的影子拉得无比漫长。在街道的拐角,阿郎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屋墙切割得七零八落,并与另外一些晃动的影子交汇在一起。他抬头看到桥本、清志、隆一他们从另一条小巷大呼小叫着跑了过来,一架玩具飞机呼啸着旋过他的头顶。他本能地躲向墙角,可是,已经来不及,他和桥本撞了个满怀,同时跌倒。他睁开眼试图爬起,却看到几只鞋子踩在了身上。“狗屎”、“野种”、“异类”、“垃圾”、“杂碎”的叫骂声像暴雨劈头盖脸浇下。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知道越挣扎耳光越响亮。自从父亲出走后,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游戏规则。
“妈妈,他们说我是野种,是异类,是混血!”以往,每次游戏过后他都是这样向母亲哭诉的。然后,母亲会搂住他,像抚摸老猫一样抚摸他灰黄的卷发:“别听他们瞎说,阿郎是乖孩子,阿郎永远是妈妈的好孩子。” 那天,他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看到母亲一个人倚在屋门前的石阶吹箫,有时,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科特”两个字,低矮的屋檐下,母亲的洞箫吹得百折千回,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滴落在箫身。
“科特?哪个科特?是在航母上开飞机的科特少校么?哈哈,少校先生可是个风流鬼,听说,和那个舞娘有一腿呢,那娘们长得真够打一炮的,洞箫可是绝活呀!哈哈哈……”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在酒吧门口向两个军官模样的人问话时他们恣意的调笑,他还记得那军官说,“科特先生这会也许在地中海,也许在阿富汗,也许在菲律宾呢!” 他从街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突然看到一个长发红裙的女人款款而来。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道,他听到那个叫做妈妈的女人对自己说道:“阿郎,下午野哪去了?还不快回家吃饭!”
他听到自己对那个叫做妈妈的女人说:“科特先生再也不会回到冲绳了,是不是?”
她浑身颤栗了一下,沉默了许久,说:“阿郎,别再找了好吗,忘掉科特先生吧,我能养活你。现在,妈妈需要立刻工作!”
她蹲下来轻轻拂拭他身上的灰尘,抚摸他的金色头发,深吻他的额头,然后,站起身,甩一甩长发,消失在人群中。 当最后一抹夕阳投射到墙缝里那株摇晃的猫尾巴草上时,阿郎无比忧伤地回到了破旧的小屋。他挽起裤腿,光着脚丫子,支坐在石阶上,然后捏住洞箫,轻轻地吹奏起来。
那只老猫不知从何处钻出,悄悄蹲坐在阿郎面前,仰起头,蓝色的瞳孔盯着阿郎幽蓝的双眼,饶有兴趣地倾听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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