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记

秦皇岛简枫

    3月11日：
    第五个年头了。这一片边边角角的地块，彼此陪伴着。算起来好久没过来了，吴庄变电站的大门关着。宋哥他们不在所里，他们轮班休息不常遇见。
    站在这样的野外，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菜畦踩上去有一个深深的脚窝，终于柔软起来了。去年秋后的紫苏横七竖八的张扬，苍耳的果子散落得到处都是。戴着手套干活碍事儿，粘得满手苍耳，停下来摘，左右手来回倒腾。索性摘下手套，去年的很多植物根茎都隐藏太深，没有一把好力气休想撼动分毫。
    一株徐长卿挂了七八个果壳，像被风干了的小船，船头向内弯曲。大拇指被扎破了，呼呼冒血。用手套擦擦又戴上了，还是得护着点手，哪个部件都得省着点用。
    三月的大地碰触不得，一碰就散发浓烈的气味。去年种了什么瞒不过，霍香的根须紫苏的根须连薅带扯地都裸露出来了。扑鼻子的味道，还有沉寂的远处马场的马粪味儿，春天是蒸腾的。
    把砖头瓦块都翻一遍，杂草清理了就是韭菜畦了，再齐整地码好。能感到大地之下蓬勃兴起的力道，每一粒种子都蓄势待发。既然生命赋予权利，为什么不冲动啊。
    地头上有个废弃的油漆桶，拎过来放手边，杂七杂八的装了一桶。牛奶罐矿泉水瓶大的小的苍耳种子，紫苏的壳子腐烂的茄子土豆地瓜。旧的事物总是要给新生的让路，躲一躲就春满人间了。
    低头看，蜗牛壳子都被我拍碎了，小蚯蚓也有拦腰切断的，一边汗水涔涔一边给它们道歉。
    那么多值得流汗的事物，要温柔以待。喜鹊还是去年的那些，在高枝上嘎嘎叫，也有的落在离我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它们在新鲜的土地上踱步。
    春天一点一点大了起来，寂寞的人从里到外舒展开了。种点什么多好，种什么长什么，都是从心里涌出来花啊朵啊青枝啊硕果啊。
    春天好，等过了清明就更好了。就能给人做伴儿了。


    3月13日：
    如果把春天比做一个女人，那她就是一个方向感极差的人。嘿嘿，我就是一个方向感极差的人，我个人算不成春天。顶多我有春心。
    一个心怀憧憬暖意融融的人是最敏感的，三月安好大地蒸腾，泥土的芬芳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每一个人都被簇拥着，那些芬芳就进入身体里了。春风吹送，日子不快也不慢，就那么悠然自得的流淌。
    我最喜欢坐在菜畦边上听宋哥渔夫他们安排下种的事，东边栽葱一边种瓜，南头黄瓜豆角北头茄子大蒜。我的小铁耙子拾掇韭菜畦，每一寸土地都是软的，软到不敢用劲儿怕带出根来。能有机会播种，有心情等候一畦菜破土而出挂花结果多么好。
    我以为自己是富有的人，三个娃在手边一天一个样的欢实，总有千百个奇思妙想等着对我说。不上班以后我放弃了周记时法，换成了阴历和二十四节气。就这样春种秋收风云雨雪挺好。
    只是，冬天太漫长了，我至今没觉得冬天过去了。
    身体的各路状况都成了假想敌，各种斗智斗勇。成了一个久经沙场的将领，每天都表现出运筹帷幄的姿态，熟练的程度像是这人间不是头一遭来。难道娘说我干啥啥行我就无所不能了吗？不可思议啊。
    很享受这种状态，等候最好的结局是有着落。冬天再漫长也终究越发浅了，毕竟三月。有几天太阳明晃晃地亮，我和妹妹就着急换了单薄衣裳，冻得哆哆嗦嗦滚了回来。她说咱妈要是在得骂死咱俩，我说咱妈骂死咱俩我也愿意她在。
    一天天地像是春天了，一年年地没有二样。欢喜从院墙下挖了一棵附地菜，她啪啪地拍，举着给我闻。她竟然记住了附地菜这个名字，也记住了我告诉她的黄瓜香。春天就是捉迷藏，一会儿冒出一样事物，一会儿又多出一样颜色。特别神秘有趣味。
    只是我忍不住伸向枝头的手，每个春天都要做一回偷花贼。也不知春天能不能原谅我的粗暴，但我依旧不能保证此春不做贪婪人。某一年我做刺玫花酱，连续好多天清晨见亮就起床摘花，一千朵也有了。若是积怨也成汪洋了，若是不能化解就罚我来世做花吧。
    枝上玉兰看起来毫无动静，紧紧巴巴地萎缩在那里，一点都不精神。我要是抑郁了疯狂了痴呆了都不奇怪，那是我体内属于奶奶的部分异军突起了。我常想趁着记忆还未沉睡彻底，忏悔录先试着写写，这算是生命的佐证吧。我非常需要一个私人医生，前提是人家愿意，男医生最好。


    3月23日：
    小城今早按下了暂停键，陆续有小区被封群的消息传过来。我对闺女说，你在哺乳期没接种过疫苗，你一定要做好随时被感染被带走离开喜弟去隔离的心理准备。她说那我就带着吸奶器顺便就断奶了。春天变得异常，人活着变成一件艰难的事。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一点一滴地从地底下往上冒，挤啊钻啊拱啊，给春天涂抹上湿润的釉面。等到眼里心里都暖融融地毛呼呼的了，理论上的春天早就不在了。那时雨声贯穿昼夜那时水生湍急花落得噼里啪啦响。你去看节气早就进入了夏满芒夏暑相连了。
    今天买一捆菠菜花了19块，闺女一半我拿回家一半。渔夫值夜班，一个人的晚饭不急，磨磨蹭蹭地做了一个小时。地瓜烤上，设定时间，开水烫菠菜，再烹鸡蛋炒酱，又煮了藜麦小米粥。我叫这顿晚饭是只此青绿，显摆给闺女看，人家回说一个无肉不欢的吃货不稀罕你的青绿。
    很多时候我会呈现出焦虑来，我是真的热爱生活还是做出的样子像是热爱。我分辨不出。我有丰富的经验，也有敏感的触角，但是为什么到处都隐藏着病症，又无计可施。
    昨晚和妹妹视频聊天，聊了一节课时长。期间我给她截了两次图，我俩完全没了合影时的绰约风姿，慵懒成标准意义上的老娘们儿。妹妹说姐为啥咱们越来越丑了，我说那你还想怎地啊。一个依靠药片续命的人，活着才是终极目标，好看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她说睡觉吧，我说睡觉吧。
    我写下这些琐碎的日常，亦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也不知我为啥絮絮叨叨地不厌其烦。
    沉湎于絮絮叨叨地说，说了又记不住，只有写出来才心安。习惯成了自然，这样的说就成了一种病。一种很小众的病，在生活中找到相同病症的人不容易。有时候碰巧遇见了，惺惺相惜似有前世今生的缘。若是这遇见不佐以酒，便只有说话了。素常居家都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几乎涉及不到精神领域的欢歌笑语。久了，人是憋屈的。
    冬天再长总有尽了的时候。毕竟三月底了，清明越发遥遥可期了。伸出的手去触碰花枝，花枝柔韧得能拧出青绿的汁水来。春天将一个人围拢起来的时候，每一朵花每一种颜料每一缕气息都是喜悦的。那些在凛冬说出的话多半被颠覆。
    我和春光的对视开始了，深情款款地对视，踮起脚尖仰望手搭凉棚遥望，像是一条细长的路的尽头有念想在。我体内隐藏着暴力倾向，即使羞于承认，春意浓烈的档口也是遮蔽不住的。在通往菜田的路上，一树一树的玉兰花苞繁盛，去年的枝头悬挂着黝黑的果夹。这是新旧冲撞，沧桑的缝隙里钻出了硕大的花团锦簇。


    3月25日：
    春天是等来的，从大雪覆盖住旷野开始等。千百个细节堆积成一个结果，一片雪花一个细节，山门被簇拥住了，细节就满了。满了，河就开化，柳就发芽，天地间热闹起来。这是春天的好，既茂盛蓬勃又寂静安宁。我常和妹妹说天暖和了买条裙子吧，每一年都这样用心良苦的拾掇自己，以为用心了就不负。
    春天是每个人的，是我的。我妹妹说春天是她的，闺女说春天是她的。欢喜也说哼春天是我的。我们相亲相爱地在一起，春天是我们的小院子，是笑啊闹啊翻跟头打滚儿。我和最不起眼的点地梅对视，就是和浩荡的春光相拥。
    又买了一捆菠菜，今儿个更贵，花了23.5元。闺女说这是菠菜大会战了。菠菜叶子滚过水，拌鸡蛋酱吃，剩下的做了海米豆腐。春夜比照冬夜多出了一些湿润气息，我把沿途顺回来的一枝玉兰花插进清水瓶。不断地改换方向，端详着。月上窗棂，此刻似乎不必说。
    把冬天的冗长爱过了，就回过头来爱春心萌动的事物。
    每一棵葱都是不安分的。在冬天，葱是萎钝的瑟缩的，不论是墙角的屋后的，即使到了热油里滋滋啦啦地化作一缕喷香，也挡不住一棵葱对春回大地的焦渴心思。
    三月末了，挖羊角葱需要一把好力气，根子深须子紧，星星点点的哪儿都有。移栽到韭菜畦边上，留着随手拔着吃。韭菜畦齐刷刷地拱出了紫红的细芽子，看着就稀罕人。
    这时候的韭菜畦皮紧，小耙子轻轻地搂过去，满畦的芽子舒坦了，都挺了挺腰身。蒜种下半个月了，也枝枝叉叉的伸展出青幽幽的犄角，像一对对姿态各异的娃娃。
    每年春上都要欣欣然地埋几垄小葱，等到万物蓬勃兴起雨季来临，葱也没吃完，个个头顶着拳头大的葱花预备结籽了。
    往年很多时候我被突如其来的雨滞留在菜田里，打一把伞站在菜蔬们中间，看雨水淋过它们也淋过我。那时多么繁荣紫苏的花紫微微，薄荷的花浅白霍香九重塔，我置身于植物的芬芳里，自身已成为了一株植物。
    所有的繁盛都起于落寞，我们的劳作始于春风起处。一点点地耙畦平垄施肥撒籽踩实浇水，群鸟高飞不住地回望，它们也在等。等候瓢虫蚂蚱蜻蜓蝴蝶青蛇，也等候电闪雷鸣合欢月见草。活在这个人世间就是不断地等待，或许失望或许不。谁知道呢。


    3月26日：
    去菜田干活，比去年轻松了很多，因为我有了电动小花驴。这一年我真正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日子，不用风雨无阻披星戴月的赶时间。退休了，真好。去菜田的路上有玉兰花一树一树地开，像一团燃烧的的纯色的云絮。我总是停下来，驻足一会儿再离开。我要把近旁的好印在心里，传递给我的好朋友。果果和博被封闭，阿盏的春天还得一些时日。
    路边有一团刚展开叶子的秋葵幼苗，挖了很深还是把主根切断了，问近边的农人说这花皮实好活。埋在韭菜畦头，浇了一桶水。韭菜和葱苗踏踏实实地浇了个透，心里那个的花也开得通透彻底了。
    体力不行，干一会儿就要坐下来扯一会闲篇，和闺女微信聊两句，和孩子视频逗一会儿。接个电话喝口水，东游西逛溜达一会儿。想起某一年在友人家帮着种花生，种一会儿就拍照去了，村里人安慰我说没事玩吧王光美下桃园都是边玩边干活。
    喜鹊看起来比去年肥硕，鸣叫的声音也更悠扬悦耳。我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喜鹊是去年的那只，因为认识我才显得熟稔亲爱。
    去年的事前年的事，三五年七八年，日子就这么滑溜溜地消失在光影交错的那一边。甚至不留半点痕迹，让人恍惚间以为有些珍贵的回忆到底可曾真实的存在过。
    在菜田里忙乎，肚子饿得快，饿得快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清理排水沟，用碎砖头垒起畦埂子，薄手套一会儿就出满了汗。每天都要把我的小耙子小锄头小铁锹藏起来，手套护袖也藏起来，再来就从找工具开始。
    春天最好的事就是和太阳脸对脸，或者背靠背，暖洋洋热乎乎汗涔涔。三月就这样在春种的琐碎准备中将尽，我很珍惜。

云馨

零零碎碎的日常，在这春日里也充满温馨。赏读学习简简好文，周末愉快！

匡建华

欣赏学习老师新作，晚上好！

木门长子

简这小日 子过得，虽有疫情，却也自在，如此甚好。

xam720

恬静的生活，充满幸福的气息，欣赏，问好！

何叶叶

这文章写的不错，很漂亮。

蛇珠

这样惬意地打扮春光，真的令人羡慕不已

文珺

文笔绵密、质感，充满了对自然生活深挚的热爱和无尽的留恋之感。身体力行，在充分享受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时刻，文字也洋溢着喜悦、自足与丰富。很羡慕老师自由自在的日子，问好。遥祝开心。

唐僧没有肉

喜欢读这种随笔，率性却又真情，似乎不刻意却流露才华。文笔很好，尤其方向感那句，惊艳了我。

李子四

这样的文笔，什么也不用说，直接加分。楼主的生活，其实我很向往。问好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