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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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寿婆婆


      48年前，我带着出生两个月的儿子经过两天的舟车劳顿，终于回到了丈夫的老家。我迫切的想见到婆婆，因为回来之前，儿子的头睡偏了，丈夫说：我妈三捏吧两捏吧就能给正过来。


      我一直想象着婆婆的模样，因为丈夫在当时还算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也是大家眼里的美男子。以前我一直听老人们说儿子的长相普遍都随妈，想象中我的婆婆一定是个很美丽的中年妇女。


      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没有读过书的乡下女人，第一眼见到婆婆，真是出乎意料。婆婆个头儿不高，身材臃肿。从后面看，身板笔挺，倒是像四十岁的身材，但在前面看那肚子高高隆起，人显得很老态。我立刻意识到这是曾经养育过七个孩子的母亲，据说肚皮是很松弛最易长肉的地方。掩盖住心里的惊讶，我急忙提出了诉求。就是想让婆婆把儿子的脑袋正一正，婆婆一张嘴，我立马就灰了心。婆婆说，那得一天一天的睡过来。我忽然间感到了自己的幼稚。


      婆婆长得很白，这一点是我认为婆婆貌相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她脸上明显能看出当年出过天花的痕迹，在解放前能从天花中逃出的人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尽管婆婆与我预想中天差地别，但是她的体贴亲近却让我很快就有了家的感觉。


      后来我慢慢的知道了婆婆的经历，12岁时她出嫁了。她不承认自己是童养媳，说是明媒正娶过来的。理由是她当新娘是有聘礼的，就是只戴了一天的银镯子。婆婆头一次有了心爱之物，但是银镯子在嫁过来的当天晚上就被大姑姐要了回去，原来那是大姑姐婆家给的聘礼。婆婆说自己小，不知道怎么摆道理，于是就忍了。她还有更能忍的事，让我听了，嗓子眼都冒烟。因为没有婆婆，两位婶婆在她家窗外大声议论她长得丑，人又拙，她在屋里偷偷地哭，然后宽慰自己，好好地孝敬他们，兴许以后她们会对自己好。当然，后来我看到的是婆婆仍然对她的两位婶婆婆毕恭毕敬的，婆婆看样子是个不记仇的人。


      婆婆说后来大姑姐远嫁，婆婆家的房子被日本鬼子拆了，盖起了炮楼。婆婆和公公被他们公爹带着东家西家的借住，过起了串房檐儿的日子。那时，婆婆毕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她也会想妈妈的。在一次想家的煎熬中，她悄悄的奔出了村庄，跑向十里地外的娘家，一路上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


      就在迈进娘家门的时候婆婆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儿，怎么全村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呢？突然间她感到后脖梗子冰凉冰凉的，一转脸儿，看到一个日本兵正把刺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嘴里哇啦哇啦，不知道在叫些什么。她木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想着完了，爹娘，你们千万别看见我被杀头的样子，女儿不孝了，没有机会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了。公公要是知道我被杀了，也一定会心疼的，也会怪我自作主张偷着跑回来。还有，纳了一半的鞋底，半大小子男人那露着的脚指头……。


      忽然那把刺刀离开了脖子，一群鬼子嚎叫着跑了。村外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估计是八路军与鬼子开战了。婆婆说这一天与出天花相比，是更加可怕的一次出生入死。


      婆婆说：全村属我家穷，但是数我命好。她神情中透露着自豪的表达从邻居的议论中我得知，婆婆是应该知足，作为长辈的公公待她像亲生女儿。丈夫更是全村儿里唯一一个没对媳妇儿动过手的男人。


      说起我的老公爹，人真是一表人才。当年还上了几年小学，人既聪明又能吃苦。据说一把瓦刀在手上练了几天，就考上了哈尔滨一个建筑单位的六级瓦工。在新中国的建设中，他勇于吃苦积极向上，并担当了青年突击队的队长，后来被保送到哈尔滨工业大学。虽然因为文化底子太浅，半路辍学，但他最后还是以干部身份调回了家乡。成为了特大型企业公安分处的一把手，能佩戴**的人，在婆婆的眼睛里，就是中央首长一样的人物啊。


      公公也一直在我们面前讲述婆婆的苦，尤其是婆婆的孝顺。婆婆在灾荒年时因为没奶曾饿死一个小女儿，可见她自己是多么的忍饥挨饿。婆婆在家境稍好时，如何在全家人吃饺子的时候，把带肉的饺子摆放在爷爷的跟前。当老人念叨香的时候，孩子们都不认可。不知过了多久才被老人识破，当我听到爷爷掉眼泪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地流泪了。


      公公意在教育我们都要对婆婆好，他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对婆婆总是和颜悦色的。其实在我的心目中，觉得婆婆与公公太不般配了。比如，婆婆可以说“一个属相管两年”，可以管营养叫“荣养”，管破伤风叫“破张风”。而且她不知道家乡是哪年解放的，甚至连一二三四五都不认得。记得我们在议论工作调动的事情，婆婆插话问：什么叫档案？公公一笑：就是一块儿面板四面挡起来，中间写上名字。婆婆对公公的回答很是认可，更多时候婆婆的表情我都不好意思看，那是一种少女才有的得意。她崇拜自己的男人，因为这个男人使自己家成为了全村最最富裕最最体面的人家。


      虽然我初次来，一见弟弟妹妹们的穿戴，心里就很酸楚。当时几个特别懂事儿的弟弟妹妹们都穿着补丁衣服，换洗都是问题，但是婆婆却特别满足。据说在得知我要回来时，他们大人孩子全部出动，在年前竟然打扫了三次家。而我看到的这个房子，低矮简陋。除了颜色，土地面像极了锅里蒸的馒头，那是本地特有的黏土性质，一下雨，脚踩下去就很难拔出来。所以形成了规律的高低有序。房子是在解放后盖的，墙面土坯里夹杂着黄草，无声地叙说着二十多年的风雨侵蚀。婆婆一直在表白，因为在村子的南边刚盖好了三间瓦房，家里经济才稍微紧了点。她一直在自豪自己家的日子，说全村的人都来家借过钱。


      那是在我回来的第二天，我坐在炕头上，婆婆一边摸着炕沿一边往我跟前凑：你说你多有福气，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我们这样的人家。我心中疑惑，是她用词不当，还是我听错了呢？她呼出的口气里有股异味儿，我憋住气，出于礼貌，我没有躲闪。后来在我的提倡下，他们全家开始刷牙了。也知道她一次次对着我耳边说话，完全是出于亲近。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自己几十年以后也可能口出异味，千万不能嫌弃别人。而对她的问话正不置可否，丈夫急急地插话：妈，千万别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样子的。我的脑海里忽然回想起丈夫曾经对我说过：你是我们家祖辈儿里最聪明最漂亮的媳妇。现在我才多少懂得一点儿什么叫暗示了，我真的觉得婆婆可能有点傻。


      我的儿子也许在火车上颠倒了黑白，他一直彻夜啼哭。婆婆最小的儿子刚两岁多，还没断奶。我睡着后，她会把孙子抱到自己屋里喂他奶吃。从此，这个小叔叔就一直和个大人似的让着侄子。婆婆的体贴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心地善良，从我一进门就深有体会。1970年代老家缺碱面，我们带回去足有40斤，半天时间婆婆全部发完，自己家只留了小半碗。


      婆婆常挂在嘴边说，大儿子在外地工作，二儿子当兵，一家之主的男人一个星期只休一天，大事小事都是村里人帮忙，总是欠别人的情儿。她得知我会裁剪，就说快过年了，帮大家点忙回报回报。我答应了，于是每天都陷在繁忙中，劳累不说，不到半夜都睡不了觉。        

      我丈夫看不过眼去：妈呀，别人家也有外地来的媳妇，谁回来也不能全村的去找活儿干呐。婆婆终于收敛了点，我看得出，她不太心疼我的劳累。因为比起农村的活计也算是很轻松的了。她还是觉得欠了大家的人情，可算是有机会回报了。


      婆婆也学着公公，拿出点做长辈的架势说教。尤其是婆婆常挂到嘴上的：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我头一次听到这样的俗语，认为这就是家风教育吧，领会的意思就是善恶习惯的传承。但是婆婆举了个例子，让我不知所以了。她说一个赵姓的人不如牲畜，打爹骂娘。他娘是个盲人，挨打时说：老天爷看着你呢。赵姓的人就说：屋里头打去。而他的儿子却是出了名的孝顺无比，我想这家的儿子是看到了自己父亲的作为，懂得什么叫是非，所以才能改变了家风。我一直在琢磨，一辈传一辈儿也解释不通啊。直到怀疑自己的智商，当弟弟妹妹们都指出这语言的矛盾之后，我对婆婆有点傻的看法更坚定了。


      当我在向母亲介绍婆婆的时候，着重从细节上举例说明婆婆有点儿傻。比如，一个邻居老太太来找婆婆，说是缺一副袜桩子包袖头，那时棉袄袖子都是用坏掉的袜子，剪出上面部分套在棉袄袖子上以防磨损。当时我看得出婆婆眼睛里露出一丝的不情愿，碍于情面，她还是打开包袱皮儿，将一双穿过但没有一点儿破损的袜子剪开。把上面的袜桩子给了老太太，老人家当然是很满意的走了。我心想，倒不如连袜子一起给她呢，保准人家还会继续穿。         


      我的母亲也是有过乡下生活经验的，她说那不叫傻，是因为没读过书，没有什么见识，理解能力就会差些。所以办出事儿来，就显得有些笨。我母亲还嘱咐我：你婆婆人善良，家里那么困难，她还很乐观，乐于助人，一定要善待她。


      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中，婆婆失去了大女儿，那是一个特别聪明能干的孩子，下班在宿舍里都不肯歇息，能为母亲做的手工活全都包了，一到家就下地干活，认识她的没人能挑出毛病来，可惜刚参加工作九个月就遇难了。婆婆几乎每天都跑到地里大哭一场，任谁也劝不到心里。后来我那个刚复员回来的小叔子对婆婆说：妈呀，我给你算命了，你的命中只有一个女儿。令我们特别吃惊的是，从此婆婆再也不哭了。老公公对婆婆是体贴备至，也可能是觉得老两口年龄大了还如胶似漆的不好意思，老人家私下里对我说过：你是我们家老多年的儿子媳妇了，不怕你笑话。你妈，尖不尖傻不傻的，可她对我父亲的好我忘不了。


      是的，婆婆很善良，做家庭妇女一辈子从来不与人争辩，不会生气。虽然人笨点儿，现在看时钟还是个大概数，花钱还靠看颜色，当然对钱的概念也不深。例如我们公爹去世后，一个村儿里稍微沾点儿亲的人在市场上巧遇，然后买了些水果到家里来。婆婆竟然掏出500元钱给人家的孙子，我当时心里那个吃惊呀。这不比傻子还傻吗？楼下有个卖杂粮的小两口儿，婆婆有时会和他们聊会天，他们有一次送给婆婆一点小米儿。婆婆不知如何回报，回家就拿了一盒两瓶装的酒送给人家。过后小叔子说：妈呀，那是200多块钱的东西，我爸都没舍得喝呀。婆婆当时脸一红，但过去也就没事儿了。


      婆婆有很多优点，是我几十年看在眼里的。老人一辈子不传闲话，不占小便宜。她年轻时就爱说：有错就改，谁说我都听。偶尔婆婆也抖点儿机灵，说话带点讽刺人的味道。但是孩子们没人计较。现在九十多岁了，人反倒越来越干净，越来越精神了。年轻时脸上的天花因皱纹的掩盖竟然不易发现了。原来的大肚腩全部收了回去，身板依然笔挺，个头儿竟然一点没缩。现在婆婆穿戴起来竟然很有气质，没有一点儿乡下人的痕迹。


      婆婆比原来也聪明多了，当然得益于来到城市，见识上宽泛了许多。1932年出生的老人，能够如此健康，应该也是做儿女的福气。其实五年前她是得过皮肤癌的，小手术做完，人家都不想出院了，舍不得离开大夫护士。她还常常沾沾自喜：大夫问我怎么领导的这一大家的人，儿孙怎么都这么孝顺呢？她真的是自豪，我丈夫说：老妈也学会吹牛了。吹吧，她心里高兴，还是以为自己家什么都好呢。


      原来我是有些不屑的，在心底里常拿自己长辈作比较。无论从文化还是思想水平上，婆家与娘家人都不在一个层次上，这点我老公十分认可，也助长了我看法上的坚定。


      当我也进入老年之后，在看法上有了很大的转变。从婆婆的身上我看到了她越来越多的长处。她的长寿也是自己修来的，人品善良心胸开阔，无论在什么逆境下都会找到满足的理由。她从来没有生过气，其实在老家的时候，我看到过有人冤枉她。直到人家来赔礼的时候她都没说啥。我想这都是她长寿的根本。


      我也想长寿，想看到孙子成家，相当太奶奶。如果婆婆能过百岁，我们就是五世同堂了。我决心以婆婆为榜样，不生闲气，少操心，老了也来点盲目乐观，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有时我也想，做人没必要太明白，像我婆婆，新闻与电视剧分不清，曾经很惊讶地发现我家电视的播音员和她家的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我婆婆穿戴前知道照镜子，人看上去形象还是很不错的。我虽然不好穿戴，如果再老点，也要学婆婆讲究讲究，给孩子们壮门面。那样让别人看着顺眼，自己也高兴。有婆婆在前面做榜样，我一定要有个长寿的目标，90岁有点儿少，向百岁努力才好。

秋实

哇，文姐有新作了啊？
老规矩，抢个沙发哈哈

秋实

趁云馨那大长腿还没到位，赶紧再占一层

秋实

手机占座，上电脑再细品哟
耶

唐僧没有肉

特别喜欢这类有年代感又家长里短的生活散文。
作者显然对自己的婆婆非常熟悉，单从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作者是个好儿媳——我这断定不接受任何反驳哈。
作者对自己的婆婆很有感情，从那一桩桩，一件件的絮叨中，每一位读者都能清楚地读到那位个头算高，模样不出条，脑袋瓜儿算不上灵光但心眼却宽厚善良的婆婆形象。
文章线索清晰，叙述语言简洁干练，但就在这看似简练的文字里，婆婆这个人物却形神兼备呼之欲出，这可以看出作者高超的写作能力。
最后说一句：仁者寿。
虽然这话不敢说绝对真理，但也可以算百分之八十的真理吧，但凡长寿的人大都心宽，大都善良不计较，吃了小亏不算计。
我读作者的文字极少，但仅就这一篇，作者就值得我呈上真诚的敬意。

喻芷楚

这份感动真是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有婆婆如此幸福一生。

喻芷楚

文笔细腻，人物刻画饱满、立体。意蕴厚实。婆婆的形象在作者笔下有傻有善良有敦厚有大度有克己礼人的精神，让作者动容，让读者动容。好的品质来源对物对人的态度心胸。

喻芷楚

婆婆遇鬼子没被杀害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果然是应验了这句话！

云馨

文姐发新文了，赞一个先，回头上电脑再细读

幸福小草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2-4-28 16:28
特别喜欢这类有年代感又家长里短的生活散文。
作者显然对自己的婆婆非常熟悉，单从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作者是 ...

这都让唐生给说全了，留下后来的我居然无法组词夸奖了。
这老师也太能鉴定了。

幸福小草

姐啊，人说能遇见一家好人，是前世的修行才得的福报，这是姐的福气。为姐高兴，这样和睦的一家人，和善的婆婆，不长寿都不由人。
其实仔细看来，呆呆傻傻的人都有福气，这里面的学问，聪明人是不会懂的。因为他们压根就瞧不上。
九十多还健康，这都让人惊讶，太有福气了。
正入楼上唐生说的：“仁者寿！”
祝福姐！

幸福小草

姐这篇写得真温馨，一个好女人，旺几代。
而一个家庭的和睦幸福也得依托女人，这个婆婆是福星。
要是斤斤计较，那家庭战争就会不断。
……

唐僧没有肉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4-28 17:50
这都让唐生给说全了，留下后来的我居然无法组词夸奖了。
这老师也太能鉴定了。

哈哈，小草啊，这是明显的嫌弃啊，嫌我话唠呗。
主要是文章写得有内容，有真情，文字背后有真心，如果没有这种真心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文字。
所以不由自主多说了几句，按理说我没读过人家的文章，第一次留言不该说这么多哈。

秋实

文姐笔力了得，将老婆婆描述得一同亲见，真的是栩栩如生。
这样貌似傻得可爱的婆婆，却是人间清醒，涵盖了不同一般的气度。正因为她豁达，心胸宽广，才可以延年益寿，越老越精气神，绝了

唐僧没有肉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2-4-28 19:30
哈哈，小草啊，这是明显的嫌弃啊，嫌我话唠呗。
主要是文章写得有内容，有真情，文字背后有真心，如果没 ...

这个点评怎么不能回复啊，在哪里回复啊！
俺本来是拿着小草开涮的，明显的开玩笑，你们姐俩个在这里一本正经，倒让老和尚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