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儿子(短篇小说) 文/ 邱天
一觉醒来,东方大亮,我拉开窗帘,一抹阳光挤进窗棂。
“儿子,起床了!”我敲儿子阿呆的房门。我走进厨房准备早餐,见阿呆没有出来,返身再敲门。这孩子,平日里不会睡得不懂醒来,今天怎么啦?
推门进屋,儿子的床铺凌乱,不见了儿子。
“阿呆,阿呆!”我喊。不见回音。儿子不见了?
儿子哪去了?这可不得了,阿呆不声不响失踪,不是闹着玩的。阿呆是智障儿童,新冠疫情爆发时期,他能去哪呢?
我紧忙出门寻找。“他二婶,见俺家阿呆没?”
邻居二婶从自己窗口探出头:“没呢,翠嫂啊,阿呆不见了?这时节,特校也不上课呀,一个智障孩子能到哪去?”
我说:“是呀是呀。”顾不得许多了,我急忙锁好门,奔向特校去看看。儿子在那上学。
阿呆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刚出生时白白胖胖的,也讨人喜欢,所以,我不后悔生下他。
我一边疾步行走寻找儿子,一边想着阿呆能上哪儿去了?作为单亲妈妈,儿子丢失是大事啊!
想想那年,我一番思想斗争才愿意将孩子生下的,生不生也是大事!但实属无奈啊!
“唉——”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跟阿呆他生父相识、相恋的那一幕幕浮现脑海——
那年,村里一场意外火灾中我的父母双亡,绝望中我拖着疲惫身躯外出打工寻求生计,偌大的一座城我举目无亲。
一座破旧的平房前粘贴着“招租”二字,房东是个胖女人,房的破旧与房东的肥胖不成正比。然,我囊中羞涩,找个住处只求栖身恰好成为正比例。几番讨价还价,胖房东妥协了,抛下一句“必须与人合租”走了。我没有意识到“合租房”的风险,占据脑海的只是“尽快找到工作”,便应允了。
四处找工作,有家纸箱厂招我糊包装纸盒,老板说不看学历、无须文化,有勤劳的双手就成。其实我有初中学历并非没有文化,然,糊包装纸盒能够糊口,将就着做吧!
这天回出租屋,见到屋内有一个男人。我吃惊得不得了:“你是谁?怎么在我屋内?”
男人看见我,也惊讶,说:“房东跟我说与人合租,可怎么是个女人?”
我才明白胖房东说的“合租”含义。一间不足20平米的木屋,两张木床,中间拉一道布帘,就是“三八线”了?这男女合租怎么能行?我要找房东理论。
也巧,胖房东来了,说:“两位都是外出讨生活的苦命人,为了省钱,同舟共济吧!”
“说得轻巧,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同居一室?”我不同意这样的合租。
男人眼中也流露出同样的意思,看去还算眉目清秀的脸,一副很为难的神情,说:“妹子说得是,我退出不租了。”
男人说着走出了屋子。胖房东无奈地跟着走出。我随即关好门窗。
异地他乡寻求谋生的第一个晚上,夜很黑,我心迷茫。
这破旧的屋,这简陋的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爹,想想娘,想想村里那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泪水不禁汩汩涌出。
娘患有偏瘫,常年卧床,需要爹照料,于是爹提前办理从任教的村小学退休,全身心照顾我娘。正读着初中的我想退学回家帮着爹照顾娘,爹没有答应。可偏偏这之后,村里那场莫名其妙的火灾,将家几间木屋化为灰烬。
等我赶回家,家没了,爹娘没了……双亲啊!女儿不孝!
村干部们来安慰我,说你爹为了救你娘不及撤离,双亲才葬身火海的呀!我难以置信,年迈的双亲怎么就匆匆地奔赴天堂了!
我翻了个儿,床板“嘎吱嘎吱”响。夜深沉,漫漫黑色何处是边?我不能让噩梦继续,我要追寻一抹光明,哪怕是阳光遗漏的那一抹。
屋外也传来“嘎吱”声。什么声音?在窗户那。风刮的吗?这破屋可别闹鬼啊!
我蹑手蹑脚走到窗后,屏住呼吸。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人声,是有人在轻吟。
我贴近耳朵听,声音没有了。这个深夜,谁人会在人屋檐下,有这番雅兴诵读宋词?我好歹也读了初中,懂得这两句词句是欧阳修《生查子·元夕》的句子,而且,我也喜欢诵读唐诗宋词。小时候,爹让我背诵古诗词,爹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从古代诗词中可见一斑。
忽然,窗外的声音又继续:“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元夜?唉!今夕非元夜,黑幕葬我身……呜呼,啊……”
是个男人的声音,我轻轻推开窗户查看,果然,之前离开的那位男人,蜷缩在屋前窗下。
男人感觉到我开窗声,抬头看。我俩双目对视,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妹子,打搅了!”
“你怎么还没有走?”
“走?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能上哪去啊!”
“你不是来找工作的吗?”我想起白天胖房东说的“讨生活”的话。
“不是的,我不是来找工作,我是来寻亲的。自从我知道自己是打小被人贩子拐卖的之后,我就凭着幼时仅有的点滴印象,奔波寻找亲生父母。可是,刚到这里,也就在白天,我的行李被偷走了……”男人停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房东让我跟你合租,我哪有钱租房住啊!”
我倚靠在窗后,看着这个人像个书呆子,连随带的行李都会被偷,油然产生一种同情心,于是好奇地问:“你能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吗?”
男人说:“我记忆中感觉自己是客家人,老家应该在汀州……”
“汀州?”我突然脱口而出:“我也是汀州人,也是客家人。难道我们是老乡?”
男人缓缓站起来,眼中闪动一丝亮光。这时,男人的脖子下也闪动一丝亮光,我看见那是挂在他脖子上的一只“长命锁”……我怔住了,我也有一只这样的长命锁,是巧合吗?啊不,客家人很多从孩提起就戴这种长命锁,图个好养活。
我不想太多,摇摇头,轻轻地关好窗户。
东边天上露出鱼肚白,天要亮了。
我洗漱完要去上班,开门看见那人还在屋前窗下坐着,就说:“我去上班了,这屋空着也是空着,如果不嫌弃,就在屋里歇会儿吧?我看你也一夜没有合眼了!是吧?”
他不推辞,礼貌地点点头,进了屋。
却未曾想到,我的一点怜悯心,会换来之后一生的懊悔……
我匆匆地奔跑寻找儿子,试图从脑海中抹去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可是,刻骨铭心的无端蒙羞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的?男人真的在出租屋住下了,合租,白天我去上班糊包装纸盒,他去寻亲;夜里,我睡一张床,他睡另一张床。
男人很健谈,夜晚,我们躺在各自的木床上,隔着那道布帘,谈着都喜欢的话题,也谈文学、谈古典诗词。因为很谈得来,各自心情逐渐放松,心里原先的那点戒备没有了。我甚至喜欢上他了。
因此,那道“三八线”布帘名存实亡。
再后来,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缔结成苦果——那天,当地派出所民警通知他说抓到了小偷。他去领回了被偷的行李和部分钱款。他说要走了,决定到汀州继续寻亲。
这天晚上,他买来了卤味、热菜、一瓶红酒,说要答谢我的收留。我们喝着酒,高兴时便吟诵诗词说故事;触及心事便相互倾吐苦水,道尽人间不平事,好像有很多话讲不完。夜深了,同病相怜的我们都喝醉了,于是激情迸发相拥入眠,偷吃了禁果,做了不该做的事……
他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杳无音信。之后俩月,我感觉到身子的异常,叫苦不迭。再之后,身怀六甲的我被迫辞去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好在得知家乡政府精准扶贫,村庄要重建,村里人会帮我重新修缮被烧毁的房子,也愿意帮我找个能维持生计的工作。于是,我回到汀州安下家。记得临产时,我思前想后一番挣扎,狠心产下了儿子阿呆,决心将他抚养成人。初生的阿呆白白胖胖讨人喜欢,后来才知道是个智障儿……
我的儿啊,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啊!你怎么就不见了啊?一个智障儿童,你能去哪呀?
阿呆一直跟着我,形影不离,我是他的依靠,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记得有一次,他傻呆呆地扯着我的衣襟,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望着我,吐字不清地说:“我……爹……”我说:“孩子,你爹去了远方……”呆孩子啊,娘说这话,心中夜很迷茫,有苦难言啊,你是私生子,你哪有爹啊!
阿呆会不会找爹去了?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8岁的智障儿,想爹?去找爹?能去哪找爹?可能吗?
我加快了脚步,将平日里带阿呆去过的地方都寻找了一遍。孩子啊!你在哪?
我拖着双腿回到家,刚要开门,邻居二婶从自家窗口探出头说:“翠嫂,刚才派出所的公安同志来找你,让你去一趟!”
“是找到我儿子了吗?”我忙问。二婶摇摇头说:“没说,不知道!”是呀是呀,我没有报警,警察怎么会知道我丢了儿子?
我赶紧去乡派出所。一进门就看见有个男人在逗阿呆玩。男人掉转头看见我,我突然认出他,俩人四目相对,异口同声:“你?”男人居然是那个男人!
派出所一位民警看见我来了,迎出来,说:“来啦,翠嫂。请坐!是这样的,这位吴先生在‘寻亲网’寻找亲人,在公安机关采集血样配对,在国家公安机关DNA数据库中,与你的配对指数极为相似。所以,我们找你来了解一些情况。”
“我……我……”我一时懵了,语无伦次:“他跟我的血样……极为相似?”
民警和蔼地说:“翠嫂,你的双亲都在一场火灾中双亡,而且我们了解到村里另几家受灾户死亡人中,有两位是你的舅舅、舅妈,他们曾经报案寻找被拐卖的儿子……”
“啊……不!”我突然浑身发抖,“我……记不得了。”
“对不起,谈及你家的悲伤事也不得已。因为,吴先生有可能是你舅舅家被拐的儿子虾仔,你的表哥!”
“他,表哥?啊……不,我没有表哥!”我快崩溃了,一把拉起阿呆朝门外跑!
民警们追出来了。他也追出来了,他一边追一边喊:“你的儿子跟我很投缘,跟我有血缘关系吗?”
我死命地跑,拉着阿呆。我们不能让民警追上!不能让他追上!血缘关系?表兄妹关系?孽债啊!近亲的产物,智障儿童,罪过啊……
湍急的河流挡住去路,河水哗哗哗,我的泪水哗哗哗。天啊!来一场暴风雨吧!洗涤我的丑恶灵魂!
阿呆气喘吁吁,扯着我的衣角:“娘,我要爹!娘——我要……爹……”
“呆儿子,你没有爹!你不能有爹!”我拉着儿子,朝着民警,朝着那个叫虾仔的男人跑来的方向,扑通跪下……
暴风雨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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