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

李兴文

　　春天板着面孔，现出一脸贫困相，来之不易的初夏又意外喑哑。这日子算是老态龙钟了。
　　
　　我本想放弃坚持多年的爬格子的爱好，背上相机走向广阔田野里去，但当我做出新的生活规划做好相关准备，我才发现我的想法实在可笑极了——我竟忘记了，现在依然处在寸步难移的时候。放下行装，在焦虑中继续等待，也在等待中继续焦虑。关于未来，我的想象力竟也无声无息地濒临枯竭了。
　　
　　我只是即将退休，肩上那一副光荣神圣的担子还放不下去；本业未竟，钟摆一样的日子我还摆脱不了，我还得打起精神按部就班上好我这一生中最后半年时间的音乐课——行百里路半九十，这话我算信了。在充满焦虑的等待中，我常想，就算我退休了，此后，我如果仍将遇上如今年这样板着面孔的春天，这样喑哑幽闭的初夏，大地之上，天空之下，所见大都是晦暗的，我的退休时光又将如何打发呢？即便个别日子天色偶然暴晴，凶猛的阳光好像恨不得烧毁它能照到的一切；阳光落在尘土厚积的大地上，光线不是过于坚硬毒辣，就是过于柔弱黝黯，很难找到适合摄影的理想的光影环境。虽然我知道摄影这回事除了起早贪黑勤于行走，需要远离庸常人居之地里庸常的视角，还得靠运气，这样才能碰上拍出满意照片的机会。然而，入春以来，充满焦虑的等待正在浇灭我的激情磨损我的意志，我甚至开始怀疑，理想的光彩世界还有再回到我的生活中来的可能。
　　
　　一年之前，我的睡眠时间开始变短，我想，这是造物传递给我的生命衰老的消息。凌晨三四点醒来，天快亮时，总又要昏昏沉沉睡去。这“回笼觉”反而弄得我相当疲惫。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我就在睡前喝点酒，只喝一点，保证一次性深眠时间在六小时左右，醒来的时候，五点多，或者差不多六点前后；在床上躺靠半小时，起床，洗漱，准备上班。
　　
　　睡眠时间缩短，这是天意，我无法抗拒，必然顺应才对。
　　
　　我所受的折磨最严重的地方，是这一年多以来的心绪不是很好，而最近，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好。在别人眼中，我每天的业余时间都是和孙子们厮混在一起，很幸福的。幸福也是事实，但这种有限的幸福并不能解决我心绪不宁的问题。当他们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上学的上学，我那光荣神圣的事业也有片刻闲暇的时候，我就在不宁的心绪中挣扎起来。
　　
　　真没想到，老了，竟赶上了焦虑不堪且寸步难移的日子。
　　
　　这些日子，我就常常想起小时候跟随父亲到县城去卖白菜的事情。
　　
　　进城卖菜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必须从生产队文书那里开来一张介绍信或出村证明。次日，天还未亮，我和父亲就出发，前拉后推，就像驱赶一头怪兽一样，把一架子车白菜弄到县城，天也刚亮不久，赶早市来买白菜的城里人，眼角还挂着干燥的土黄色的分泌物。
　　
　　有一回，我和父亲都把开介绍信的事情忘了。公社干部把我们在卡子上拦住了，没有介绍信不许通过。父亲好说歹说，公社干部就是不让过去。父亲铁青着脸，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我还小，但我能感觉得到，酝酿于父亲心中的愤怒在剧烈翻腾、滚涌。但没办法，公社干部戴着红袖章，还故意翘起胳膊给我们看，向我们宣示一种绝无可能妥协的强力意志。在我眼中，那种红色简直就是一堵难以逾越的熊熊火墙！我和父亲简直就像两根稻草，随时都会被那堵火墙轻而易举烧成灰烬！
　　
　　父亲似乎把无边的愤怒压回去了，他返回村里去补开介绍信。一去一来两个小时。那时已经入冬，天气开始变冷。夜间，经过霜冻的白菜很硬朗，很精神，很有卖相。那天，经过那一番耽延，等我们赶到城里，一架子车新鲜的白菜化冻了，全部萎蔫，仿佛被开水烫过一样。那一车白菜，差不多是白送了。
　　
　　人这一生，乐观一些想，真是充满了戏剧性，消极一些想，仿佛真有冥冥之中这个地方，那里仿佛真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那种力量每时每刻都在左右着人生。即将退休之际，遭逢疫情，制定好的旅行计划一再后延，一晃三年。如今，非但不能出去旅行饱览大好河山与异地风物人情，就连走出本市都不可能，至于我为退休之后选定的养老之地，因为地处外省，也不能去。这样，旧家不能离，新家不能回，好像被板着面孔的暮春和意外喑哑的初夏夹在缝隙中。每天上班，进了大门，手工签到，再扫行程码，虽然多了一道手续，毕竟在疫情时期，关乎更多人的健康安全，我也能够理解这种繁琐做法背后的种种无奈，并没有多少不适感觉。
　　
　　这也就算了。
　　
　　但让我很难理解也难以接受的是，签到、扫码之后，微信工作群里很快发来打卡小程序，意思就是人人必须填报个人位置信息。不用说，这是新一轮打卡！
　　
　　感觉所有人已经成为实时监控对象，被一种无形而冰冷的东西锁定了，身体的拘囿之外，又多了一重精神监视！
　　
　　五一小长假之前，相关部门不厌其烦反复发出通知，总之意思就那么一个，所有人等非必要不得离开本市县，若非要离开本地到外省，必须报备，返回的时候必须持有四十八小时内两次核酸检测证明，并要居家隔离若干天核检若干次结果阴性方可上班，措辞间充满了恐吓意味。我感到无比悲凉，传承几千年的宣扬仁礼价值观的语言文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充满了恐吓与暴力。气愤归气愤，抱怨归抱怨，这些我也认了，异地有家不能回，我能理解，也愿意积极配合抗疫工作，尽量让自己有一些全局意识。同时，与大家一样，希望我们所付出所承受的一切都有意义，希望疫情早些过去，正常生活早些回来，我们的行足不再受到任何限制，可以自由自在奔赴南北东西。
　　
　　却没想到，假期里，扰攘依然不绝。每天都要参与小程序打卡，目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每个人必须填报清楚自己的位置所在或行踪，措辞间依然带着明显的强制意味。
　　
　　诸如此类，不能不让人想到“脱了裤子放屁”这一句不雅的俗语。按照逻辑原理正常推论，要出行必报备，未报备，则未出行。做出这个推断是有前提依据的：各个高速路口都有警员大白们严阵以待，所有出入车辆人员的去向和来处都要接受严格的询问检查并备案在册。互联网大数据时代，就算在正常情况下，每个人的行踪差不多都是处于实时无死角监控之中。在如此严格的防控措施下，做大量重复而无效并且于民有扰的工作有意思吗？到底是谁，在恐惧什么？再说了，许多新家安在异地的人，大都持有两个地区的电话卡，在高速路口换卡，数据显示又属于回家，异地本地瞬间转换，这个漏洞够大的吧！
　　
　　这个小长假，我是在无趣与失望中度过的。三年来，严格保护自己了，遵守防控纪律了，服从防控制度了，配合防控举措了。时至今日，心已失趣，身已疲惫。非但看不到重回正常生活的希望，反而感到越来越迷茫越来越焦虑。这场灾祸，究竟何日而终！我们还要困守多久！我们要不要警惕，对疫情持续升级的防控，但可能矫枉过正适得其反，转变成部分人借疫情防控而对大多数人实施隐形弱化和变相奴役？
　　
　　那句话好像有答案了：明天杳无音信，不幸提前到来！在一些年纪大一些的人，此情此景简直就是昨天突然重现，这世界荒诞得可真叫绝！
　　
　　转眼又到夏天，回头一望，抗疫时日已很漫长，但人生之路却很短暂。年届中老，竟以这种荒诞不经的方式，邂逅了自己充满酸楚的童年，如何不让人感慨万端！
　　
　　天气预报显示，近日将有雷雨。看一看，天公都不作美，它带来的消息无法让人高兴起来，纠缠在我心上的焦虑和茫然，仍然看不到尽头的。
　　
　　像一只倦鸟，一度沉浸在异彩纷呈的云际想象里。雷雨前的凉风袭来，振翅抖羽，证明自己尚未完全麻木；进而发现，自己还在做梦的地方发呆，而梦，破碎之后，终究随风而去。
　　
　　真不想继续写下去了，手中的笔，失去分量的同时，也在失去亲和力，但又不知道，最好把它丢弃在哪里。
　　
　　我只盼望一切变化得更快一些，该干枯的早些干枯，该消亡的早些消亡，该新生的早些新生，该自在的，让蓬勃而生的自在铺天盖地。
　　
　　我盼望，这世间不待人召见的，早一天沉落到必然发霉的历史里。让人人满心期待的，在这大地上，早一天百花盛开。


      

幸福小草

好像唯有“等待”二字可以安抚，焦虑是每一个人的现状。
当“此情可待成追忆”时候，还不知道又啥情况！

李兴文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5-19 09:23
好像唯有“等待”二字可以安抚，焦虑是每一个人的现状。
当“此情可待成追忆”时候，还不知道又啥情况！: ...

小草的担忧，也是许多人的担忧。这个情况让人看不到尽头。

李立红

疫情之下，所有的出去的想法都被搁浅了，幸运的是李老师有思想，
疫情再严重，都阻挡不了一个人思想的狂奔。

李兴文

李立红 发表于 2022-5-20 11:27
疫情之下，所有的出去的想法都被搁浅了，幸运的是李老师有思想，
疫情再严重，都阻挡不了一个人思想的狂奔 ...

其实也没有多少表达的空间了。我刚才（凌晨四点多）读了一篇文章《中文大概已经死亡》，很气愤，很绝望，不能正常说话了，依我看，一国人也将变成异类！

文珺

像一只倦鸟，一度沉浸在异彩纷呈的云际想象里。雷雨前的凉风袭来，振翅抖羽，证明自己尚未完全麻木；进而发现，自己还在做梦的地方发呆，而梦，破碎之后，终究随风而去。
——读后令人有一种悲凉之感。但希望总会有的，期待风清月朗之日，踏遍祖国万里河山吧。

李兴文

文珺 发表于 2022-5-25 14:48
像一只倦鸟，一度沉浸在异彩纷呈的云际想象里。雷雨前的凉风袭来，振翅抖羽，证明自己尚未完全麻木；进而发 ...

希望如此！但我总是怀疑率性随心的日子再无指望，毕竟，这场疫情尚没有过去的迹象。

太和五中张奇

我盼望，这世间不待人召见的，早一天沉落到必然发霉的历史里。让人人满心期待的，在这大地上，早一天百花盛开。

xam720

疫情之下，有太多的无奈，人这一生，就是得经历一个个磨难，只是随着经历，大好的时光也随之流逝了。欣赏李老师佳作，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