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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狗
文/林梢客
人老了,腰佝偻着,腿脚不再灵便,身上也没有了从前那种源源不断、循环更生,仿佛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老人终于放下了田地里的活计,安排自己退休了。虽然不能像城里人一样,每个月有至少可以自足的退休金,好在儿子孝顺,别看远在外省,一年也回不来三两次,但每个月都会转一笔钱给他。一个人的小日子不说多滋润,却也足以让左邻右舍的老哥们羡慕不已了,说他老来有福,不用开口伸手看脸色,和那些有退休金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老伴去世几年了,每天随着他出出进进、形影相伴的,只有那条也已颇具老态的串串犬虎头了。虎头算来也有十三四岁,如果换算成人的年龄,基本和他相当了。虎头是儿子抱回家的,名字是孙子起的。虎头是儿子朋友送的,小时候胖墩墩圆滚滚,虎头虎脑,蠢萌可爱,儿子和孙子十分喜欢,奈何有洁癖的儿媳妇不让进门,放在车库里养了一阵子,过节回家的时候,就抱到乡下来,养在了自家里。
老人对虎头也很疼爱,睡觉就让它趴在床头的垫子上。晚上一有什么动静,老人和虎头最先关注的,必定是对方。老人探身看着虎头,虎头仰脸看着老人。老人摸摸虎头的头,虎头舔舔老人的手。无需语言交流,却比语言更能通达彼此的心灵。至于吃饭,基本是老人吃什么,就给虎头吃什么。虎头甚至比老人吃得还要好。老人不怎么爱吃肉,却隔三差五地去集市上买些肉骨头回来,炖给虎头吃。看着虎头甩开腮帮子吃得香甜,老人的脸上常常不自禁地就浮起了欣慰的笑容。
某个深夜里,外面好像起风了,老旧的木板门被吹得发出一些不小的响动。虎头倏然起身抬头,然而这一次,它却没有迎上老人沉静慈爱的目光。屋子黑暗依旧,老人一动未动。虎头直立起来,前爪扒住床头,一边轻触着老人,一边呜呜低叫着,老人依然没有回应。虎头愣怔了一会,突然疯了一样蹿了出去。老人给虎头留了出入的通道,平时倒是很少用到,没想到关键时刻派上了大用场。虎头在胡同里狂吠着,在左邻右舍的门口撞击、嘶唤。终于,平时和老人走得最近的福贵爷爷意识到了异常,叫醒自己的儿子一起去查看。
老人是中风了,幸亏送医及时。出院时,除了说话还有些含混不清,半边的手脚轻微不听使唤,并没有留下更严重的后遗症。儿子孝顺,不肯再留他一人在家,坚持要带他去城里养老。虽然福贵爷爷主动表态,可以帮他照顾好虎头,老人却未置可否,只眼巴巴地瞅着虎头。虎头也眼巴巴地瞅着他,仿佛又感觉到了某种危机。自老人回来后,虎头就一直紧紧依偎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此等情状,儿子心中自是了然。他沉吟片刻,又出去打了好长时间的电话,回来的时候语调颇为轻松地说:“好了,爸,咱带上虎头,带上虎头一起走,行了吧?”老人没有说话,神色却明显舒朗悦然,他探身拍了拍虎头。虎头好像也是明白的,尾巴欢快地摇了又摇。
幸而虎头身形不大,不在城市禁养之列。但也被儿子、媳妇强行带走,洗澡、消毒、打针,还上了户口。被好一通收拾的虎头毛发油亮,精神抖擞,明显漂亮了许多,但它却受了莫大委屈似的,一看到等在单元门口的老人,就呜呜呜地叫唤着,想要冲过来哭诉一番。奈何脖子上被拴了一条崭新的狗绳,牢牢牵束在儿媳妇的手里。儿媳不紧不慢,虎头拼命向前,只勒得它舌头伸长,呵呵直喘。老人心疼呵,却不敢说什么。有的儿媳连老人都嫌弃,自家儿媳却连从前拒绝的虎头都肯一起接纳了。人到中年的儿媳,心性确实宽柔平和了许多,但自己也必须得知进退,识好歹。他忙不迭地蹲下身子张开双手,轻声安抚着:“虎头,慢慢走哦,别急别急。我在呢,在呢,等着你!”
虎头依然被安排在车库里,但它却一直拒绝接受。白天,老人可以坐在车库里陪着虎头,到了晚上,虎头就形单影只了。起初,它只是呜呜地哀唤着,后来便大声抗议起来,“汪汪汪,汪汪汪,”固执而不知疲倦地嘶吼着。儿子家就在一楼,老人在书房临时改成的客卧里听得很清楚。他知道虎头是在找他,却也只能按压下满心的焦虑担忧,坐卧不宁地等待着天亮。早饭时,老人嗫嚅着说,“要不,在车库里支张床吧,我腿脚还是不太好使,住那里更方便。”。儿媳妇手里端着的碗“咚”地一声墩在了餐桌上,重重的。其实,她只是有些惊讶吧?儿子却皱起了眉头:“爸,你这是说的啥话呀?你要是嫌客卧小,住着憋屈,也可以去阳阳的房间。反正他只有放假才回来住一阵。住车库,和虎头一起?你是想让左邻右舍戳我的脊梁骨呢?”“咳咳咳,是是,怨我,没想周全。过了,不提了,不提了。”老人急忙讪讪地住了口。
虎头一连闹了三晚,儿子和儿媳妇轮番去喝止,也无效。最后应该是动了棍棒,因为老人听到了虎头的哀嚎。但安静了没多久,虎头又开始不管不顾地吼喊起来。儿媳妇愤愤地说:“虎头也算是一把年纪了吧?怎么越老越不知道好歹呢?从前不这样的。”老人有些心惊,更多的是惭愧。他也觉得,虎头实在是有些过分了。老人本就是个知趣的,由此更加谨言慎行,不敢多说一句了。
第四天,警察上门了,说接到了邻居们的投诉,他们家的狗严重扰民,要求尽快解决。老人垂头坐在沙发上,又是愧疚又是惶恐,恨自己一意孤行,给儿子惹来这么多麻烦。又担心着虎头的命运,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妇将会怎样“解决”它。幸运的是,虎头因祸得福,儿子和儿媳妇商量了半天,竟然决定将虎头安置在楼上了,他们在窗外的平台上用木箱子给虎头搭了一个窝。虽然远不及车库舒适,但虎头却好像是满意了,安静了。他经常趴在玻璃上,和老人隔窗相望。老人也几乎整个白天都坐在窗子前,和虎头默然相对。夜深了,他会不断柔声劝着虎头,去睡吧,去睡吧。虎头不睡,他便守着。直到虎头慢慢缩进窝里,蜷起身子睡去,老人才会离开。虎头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终于不再闹了。
如是又三年。
老人的状态更好了些,虎头却已是老态龙钟。毛乱发枯,耳朵聋了,眼睛也不好使了。有时候老人想带它出去溜溜,从前一跃而过的那尺许高的窗台,它都需要蹿蹬几次,才能吃力地翻过来。而且,三年的相处,它对儿子、儿媳妇的态度并没有更亲昵一些,对老人却更加依恋,一时看不到,便呜呜呜地乱叫唤,还不时抬起前爪,把玻璃拍得“啪啪响”。声音不大,倒是打扰不到四邻八舍,却让自家人听得心烦。儿媳妇一开口:“虎头怎么又开始闹腾了,真是烦死。”儿子便到处找家伙事,去收拾虎头。最后甚至专门准备了一根拇指粗的棍子,只要虎头一叫,儿子或者儿媳,便操起棍子去抽打虎头。虎头夹着尾巴逃进窝里,安稳不了一会儿,便又钻出来,左顾右盼地寻找老人。偏偏眼神很不济了,有时老人就站在那里,它却还是将脸贴在玻璃上,一个劲地东张西望。看不到,复又叫唤,复又挨打。老人对儿子说,“从前,你那么喜欢虎头的。”儿子说,“那时虎头多可爱呀,也懂事。现在,虎头好像是傻了,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儿媳妇说,“虎头是老年痴呆了吧。”老人心下一惊,想想,竟然觉得似乎是有些道理的。虎头不长记性了,挨打也不知道痛似的,落爪就忘。他苦口婆心地费了那么多口舌,哄它劝它,让它不要那么讨人嫌,虎头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也听不懂了。或者,是根本听不见了吧?老人心疼总是挨打的虎头,却帮不了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儿子媳妇不在的时候,带虎头出去溜溜,顺便偷偷买点碎肉,给虎头解解馋。儿子、儿媳妇都不吃肉,连带着虎头的一日三餐也只能吃素了。老人不能像在自家一样随着性子给虎头煮肉骨头吃。老人也老了,却活得更加小心翼翼,他不能让自己像虎头一样,去讨嫌。
那天,儿子和儿媳妇上班走了,老人放出虎头,准备带它去遛弯。老人打开门,才发现还没给虎头拴链。就在他回身去拿狗绳的时候,虎头却从虚掩着的门里钻出去,径直跑走了。老人拿着绳子到了楼下,虎头却已不见了踪影。老人转完整个小区,又找遍附近的公园、绿化带,虎头却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行迹全无。
老人在家等了三天,虎头一直没有回来。儿子说,“这几天虎头这么安静呢,不闹了。”儿媳妇说,“是呢,我说感觉怪怪的。”他们一起去窗前,却看了个空。老人说,虎头走了,自己走的。儿子和儿媳妇对视一眼,满脸惊愕。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走了?丢了?要不贴个启事找一找。”“不用!”老人淡淡地说,面无表情,目光却一直定格在窗外的狗屋里。他已经把那里冲洗得很干净了,没有虎头脱落的毛发,没有虎头的粪便尿迹,没有虎头遗留下的任何气息。垫子、水盆、饭盆都封进塑料袋深藏起来,只除了那个小小的木头屋子。虎头在这个家里,消失得很彻底。
虽然老人依旧心怀隐隐的期待,但老人知道,虎头应该是不会回来了。离开,这是虎头最后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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