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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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姨

       那年我八岁的样子，一天下午背着书包儿，拍着皮球，一路跳着蹦着往家走。到家门前，惊奇的看到搬来了新邻居。她三十来岁，高高的个子，白白的面孔，挺着的大肚子像是扣了一口锅。而最吸引人的是她那洪亮的带有祁县口音的言谈中不时传递出的笑声，那笑声爽朗，放肆，使人从中能分辨出笑声的纯粹。

       “这是小琪吧？” 她对着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哈哈,我没猜错吧？” 她的笑声有些夸张，我的皮球似乎受到了惊吓，悄悄地溜向了一边。

       “叫段姨”，母亲递过一个眼神催促我，我一边追皮球一边大声喊着：“段姨”。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了，这声音是我喊出来的吗？对了，我完全是在回应她的大嗓门。不知道母亲的表情自然不，只听她说到：“我女儿从来都是细声慢语的，这是受了你的影响了。” 段姨用“哈哈”的笑声回复着，几只正在叽叽喳喳觅食的麻雀呼拉拉地全飞走了。

       小路上陆续走过下班的人们，一位陌生的叔叔拐着腿越走越近，他看到我，微微的露出一丝笑容。我睁大了惊奇的眼睛，看向他的腿，但立刻又把眼神转向了别处。家里大人曾经教育过我们，对于身体有缺陷的人，一定要忽略，以免引起对方的不快。这时我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膝盖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他的后面大步流星走过来的是 “老运动员” 慕叔叔，我正想和他打招呼，却见他冲着段姨开起玩笑：你家拐子真不知道心疼你，哪里像是残疾人，你也和个老母猪似的一年一窝。段姨也不示弱地回击：你家四个娃，难道不是你这残疾人生的？

       母亲的脸色变得有点怪，我正猜测原因，她急忙示意我快点走开，我便往同学家的方向跑去。微风吹到我耳边一句话：快回家做饭吧。明显是那位拐子叔叔的口气，而且是很好分辨的湖南普通话。身后面无声无息了，我刚刚听到过 “夫唱妇随”，也许这就是吧。我奇了怪了：一个湖南人怎么娶了山西人当媳妇？一个很漂亮的媳妇怎么就嫁给一个拐子呢？他俩一点也不像一家人，女的豪放，男的持重。当然，那时的我是不会这么评价的，但我的感觉是不会错的。

       我心里藏下了疑问，逮着机会就问几句。母亲告诉我：你慕叔叔和段叔叔都是老革命，在战场上，一个丢了大半个肺，一个丢了半条腿，都是光荣的残废军人。但是慕叔叔可不是运动员，因为每次“搞运动”他都少不了挨整。谁让他就是屡教不改，我行我素，一张嘴想说啥就说啥，“老运动员” 的代名词被他当成笑话享受着。我母亲在说慕叔叔的时候，还捎带说了句：等你们将来找对象的时候，找个你爸爸那样的，不贪不占还能管住嘴，不用担心犯错误。其实我已经懂事了，慕叔叔的内心又何尝不痛苦，只不过是当自嘲解忧愁罢了。

       我在得知段叔叔仍然没被党组织接纳后，好是吃惊。“是因为段姨的出身吗？” 此时我已经知道他们的这段婚姻是绝好的互补，一个拐了腿，一个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大小姐，组合在一起，互相弥补谁也别抱委屈，老天爷安排的再好不过了。

       段叔叔一直坚持不懈地努力争取加入党组织，然而，上饶集中营一年多的被俘经历成了莫大的阻力。段叔叔总是沉默寡言的，我曾经很多次地拿他与慕叔叔作比较，一个本本分分，一个破马张飞。段叔叔面前，我是一个拘谨的小女孩；慕叔叔跟前，我会笑得很开心，他出口必带幽默，总能把快乐的气氛搅动起来，但他家里不愉快常有。段叔叔就不同了，我能为他们开心的是，段姨很幸福。不像慕叔叔家的阿姨那样提心吊胆地整日生活在不安中。段姨在男人面前也会有小女人的一面，很温柔的。

       在段家生育第五个子女那年，我参加工作了。我懂得了段叔叔的十八级行政级别与工人的六级工工资相仿，也懂得了慕叔叔在多次运动中下调级别所带来的窘迫。好在慕叔叔的乐观，段叔叔的谨慎，都能支撑他们每天按时上下班，从这一点上似乎与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机关里工作，按部就班。

       一参加工作就离家几百里，走出喧闹的城市，看见了山的模样，河的急流。我还沉浸在小鸟刚放飞的喜悦中，节假日会搭车到同学处玩耍，到果园采购，在食堂挑着平时不舍得吃的排骨，过油肉大方地请客或被请。即使一年半载不回家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大家都一样，为了三线建设，光荣！

       这次远道而来，还没见到同学，却惊喜地看到了段叔叔。我刚欲打招呼，却见他板着面孔，嘴唇紧紧地合拢着，一副不相识的样子。这才发现，叔叔后面跟着两个彪形大汉。“挨整了，行动受限制了”。我下意识的迅速地离开，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他也成了第二个慕叔叔，真担心他沉默的性格会不会想不开而放弃了生命呢？慕叔叔却不会寻短见，他在被看押的时候会呵斥看守：关上门，我才不会想不开呢。你们离我远点，我担心你们会趁我不注意加害我。

       我的担心在半年后终于彻底地释放出来。段姨粗门大嗓地向我妈妈发牢骚：太缺德了，明明知道我家老段是假肢，偏偏让他担水。这腿是为了打江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这帮小兔崽子，不领情还害他。我要不是当机立断把假肢摔断，老段那窝囊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熬出头。

       母亲不无担心地问：你出身不好，就没想想后果 ？段姨一本正经严肃地说：想好了，大不了一起坐监狱。老段这肉枣，得我陪着他。反正假肢摔了我气也顺了，老段再不用担水了。

       后来，段叔叔是免了担水，但还是得每天坦白交代是不是叛变革命了。在被关押的日子里，段叔叔也曾想到过自我了结。但他不甘心，当初在上饶集中营的时候，面对凶残的国民党，战友们都互相鼓励坚持下去，盼望重新回归到队伍中去。现在对付自己人的审查为什么不坚持呢？再说家里老婆和未成年的孩子怎么办？

       在最困难的时候，段叔叔做了一件很漂亮的事情，至于具体细节我很后悔竟然不曾细问。那寄给总理的信件是如何发出去的，是什么人暗中相助帮着完成的？不过人们更关心的是其结果。

       在某一天，一件特大新闻迅速传遍了大院，然后就从机关到工地，从省会到单位分布的每个山沟的角落里：国务院来了公函，专门为段发茂同志作证明的，是周恩来总理亲自签名的，信封好大呀，保准以前谁也没见过。说话的人都会有意无意比划着那个特别的信封。

       一点不假，是周总理亲自为段叔叔作证，证明这个十三岁就给总理当勤务员的孩子，立场是坚定的。遗憾的是在国民党制造的千古奇冤的皖南事变中不幸被俘。段叔叔是集体被俘的四千人之一，当时也只是一个刚十几岁的孩子。皖南事变是我军历史上的一次重大损失，蒋介石组织八万人对我新四军进行围剿，掀起了第二次反共高潮。新四军在叶挺的指挥下一直打到弹尽粮绝，激战七昼夜，大部分牺牲。周恩来总理悲愤地写下“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在上饶集中营的日子成为段叔叔人生中最苦难的阶段，也是他参加革命后的一段灰色记忆，好在他毕竟活了下来。

       也就是因为这封盖着国务院公章，由周恩来签名的信带来了福音，从此段叔叔结束了被管制的厄运。

       在人们的眼中，段叔叔是红孩子，老革命。更因为曾在总理身边工作过而受到所有人的尊重。但他本人似乎没有一点高傲，依旧平和低调，俨然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之后不久，段叔叔带着全家人回到长沙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当初他为了革命远走高飞，脚印遍布了大半个中国，而今因为太伤心，明知道老家已没有亲人在世，却坚决地归去了。我曾很担心他家的弟弟妹妹们，出生在大城市，会适应那里的农村生活吗？别的不说，南北方的气候差异就很大。但愿他们的离开会寻找到生活的宁静。

       此时慕叔叔原本满头的黑发，却挂满了白霜，人提前就进入了老年。只是那桀骜不驯的性格，仍无悔改，他自嘲地说自己：让我承认是叛徒，不难，你说树上长了鸡蛋，我准说还带着把呢，是我亲眼看见的。听说慕叔叔没受皮肉之伤后，还真是头一次想赞美他那性格。

       那时信息不发达，段叔叔一家渐渐便没了消息 ，想想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不可预测的。那个年代一分别就可能永远不会再相见，一切只能停留在记忆中偶尔回顾。心中只盼望着他们会幸福，千万不要再横生枝节。

       时光一晃又过了几年，段叔叔一家突然间就回来了，这个惊喜太大了。顾不得细问政策落实的情况，就想知道他们回到老家的境遇如何。段姨嗓门还那么洪亮：你们不知道，你段叔叔一到家乡，人们见到他那个亲呀，敲锣打鼓的欢迎啊。我原来只知道他从小就是孤儿，哪里能想到他的父亲竟然是秋收起义的烈士，是跟着毛委员搞暴动的。乡亲们说，烈士的后代回来了，一点委屈也不能让他们受。这趟老家真是回对了，全是知根知底的家乡人，那感觉太好了。听段姨说着家乡的事，由衷为他们高兴，我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被人尊重的幸福。

      段姨问起慕叔叔，母亲笑了：老慕啊，又创造奇迹了，满头白发全黑了。腰板那个直，走路那个神气劲。人家这活法，学不来的。家里头现在也是一片祥和，儿女们都挺出息，逆境时都没放弃努力，不容易呀。这些年咱们几家人都熬过来了，再有个三年五载，他们三个也都该离休了，现时国家政策对老干部待遇可好了，到时候就只管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了。

       段姨还是嘻嘻哈哈的性格，快言快语一点也没变，段叔还是不苟言谈，一副与世无争的表情。这性格迥异的老两口，恩爱和谐幸福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一对平常的老夫妻，坎坷到惊心动魄的经历。值得庆幸，一切不顺都成了过眼烟云，随风散去，好的是他们的身体都健康。幸福来得稍微晚了些，但毕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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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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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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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小草

还没读文，先来骂骂云馨，这是专门蹲坛等待发文坐沙发的架势。

文字闪耀生活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6-9 12:57
还没读文，先来骂骂云馨，这是专门蹲坛等待发文坐沙发的架势。

哈哈，小草，你可笑死我了！

幸福小草

细腻的描写一段跟“段姨”的相识经历，从中感受到人物随时代起伏，动荡年间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从而彰显革命者的情怀。
走过坎坷，终于迎来好日子！
祝福这些为共和国的富强抛洒过热血的人们安享晚年！

喻芷楚

感人的故事，两个红色军人从逆境又入逆境却不曾改他们的铮铮铁骨，不改他们的信仰。而时光终不负磨难，两位从战火中走过的老军人终获得他们本该有的生活。文字人物刻画细腻，情感线路清晰生动形象。尤其是段姨的爽朗泼辣性格描写得很到位。

草舍煮字

共和国的英雄应该受到人们尊崇，这是人世间最起码的公平公正。
那些当年批斗人的人，估计就是后来戾气最重的一批人。

云馨

故事读完，令人感动，慕叔与段叔都是好人啊，扛过枪，打过仗，为国家，为民众谋幸福而变成残疾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却遭受不公的待遇，但他们的铮铮铁骨却不弯。值得后辈敬仰！

云馨

文姐此篇，以朴实细腻的文笔，将故事中的人物一一呈现给读者，尤其是段姨的爽朗性格及出场方式，写得栩栩如生，读来感觉亲切。赏读学习了！

yugongjin

幸福来得稍微晚了些，但毕竟来了。是啊

文字闪耀生活

喻芷楚 发表于 2022-6-9 16:05
感人的故事，两个红色军人从逆境又入逆境却不曾改他们的铮铮铁骨，不改他们的信仰。而时光终不负磨难，两位 ...

谢谢楚楚版主点评。问好

文字闪耀生活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6-9 16:07
共和国的英雄应该受到人们尊崇，这是人世间最起码的公平公正。
那些当年批斗人的人，估计就是后来戾气最重 ...

草舍老师说得好。现在的很多坏人就是当年的闯将，无脑的爬虫。据说他们的下场都不好，似乎后代也没什么出人头地的，据说有一份社会调查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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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gongjin 发表于 2022-6-9 19:14
幸福来得稍微晚了些，但毕竟来了。是啊

谢谢朋友光临阅读，祝您万事顺意！

文字闪耀生活

云馨 发表于 2022-6-9 18:22
故事读完，令人感动，慕叔与段叔都是好人啊，扛过枪，打过仗，为国家，为民众谋幸福而变成残疾人。在那个特 ...

谢谢云馨妹妹阅读，祝身健笔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