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匣里的宝贝（散文）

兰888

　　帽匣里的宝贝


　　父亲是在他53岁的那年夏天去世的，那个日子和帽匣里的宝贝一样永远清晰地记在我的心里。


　　那是1988年的夏天，也是我刚参加完高考后的十来天，高考的分数还没出来，我就沉浸在失去父亲的孤苦和无助中。


　　我的父亲出生在上个世纪的1935年，那是我的祖父和祖母从老家——山东菏泽地区，逃荒过来到山西定居的第二年。那个年代的“定居”并不像我们现在的人，把有固定的居所，有体面的工作和稳定的生活环境叫做“定居”。


　　那是民国23年，山东省因为洪涝灾害和自然灾害频发，好多农民无法在本地生存，就拖儿带女、带着简单的家当出门流浪。当时人们把出外谋生叫做“讨饭”和“逃荒”。讨饭和逃荒的人们四散五越，有的逃往东北方向，有的逃往山西，也有的逃往西南方向，但这些逃亡的人大多数还是选择了往北行走。


　　我的祖父和祖母在逃亡的过程里走走停停，于1934年秋天越过黄河到达山西地界。从河南的王村过完黄河就是垣曲的老县城城关，他们在这里流浪了一两天后，顺着一条小路爬坡来到了西原。也许是祖上与这个地方有缘，上到西原的第二天，他们竟然找到一孔半截窑洞。这个窑洞在西型马村内，离集中住户不是很远，附近也有几户零散的人家。


　　窑洞朝北向南，平时不但采光好到了冬天的时候也背风。窑洞前还有一片平地，可以作为小院，祖父祖母很开心，于是就决定住在这里。他们把随身的几只碗、一口小铁锅和一床破棉被，从肩膀上卸下来安放在窑洞里，弄了一些木板做了一个简易的木门，就算是在这里安家了。


　　这里的村民非常纯朴和友善，对祖父祖母也很好。祖父祖母每天除了去附近讨点吃的，他们还从邻居家借来橛头和铁锨，到不远处找点荒地开垦，好心的邻居又借给他们一点种子，他们就按季节播种在开垦好的土地里。


　　第二年秋天时，祖父祖母不但收获到一些珍贵的粮食，还幸运地生下了我的父亲。


　　有了儿子，有了稳定的住处和几片开垦好的土地，祖父祖母的生活在他们的勤劳中慢慢趋向稳定，父亲也在他们的呵护中慢慢长大。


　　父亲从小没读过私塾，但他认识很多字。儿时父亲就勤劳好学，一有时间就到私塾的窗台下听先生讲书，他自学写字，长大后不但能帮家里耕地种田，还知书达理，很像个文化人。


　　1955年，父亲和母亲结婚后，陆续生下了我的大哥、二哥以及大姐、二姐。生活虽然很清贫，但一家人却其乐融融。


　　1958年，垣曲县城从城关改迁到刘张的时候，父亲参与到新县城的建筑中，县建筑队就成为父亲的工作单位。再后来，父亲有幸和其他同事一起参加了县城电影院的建设。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运动开始后，县城分为左右两派，由于左派人员的嚣张和猖狂，作为右派的父亲被对立者排挤打压，不得不回到村里。回到村里后，村里的对立派也借着当时的嚣张气焰，严重排挤右派的父亲等人。村里有的右派被他们迫害致残，家破人亡。为了保命，父亲在一个深夜逃离了家乡，越过黄河隐居在河南农村。


　　隐居的日子，父亲遇到一位当地的老人。老人是一个有祖传手艺的医者，在一起相处的日子，老人了解到父亲的身世和人品，决定传授给父亲正骨按摩的手艺和一些针灸技艺。


　　我的父亲在感谢涕零之时，细心求教，耐心钻研，认真学习技艺。几年后父亲回来时已经是一个可以治疗扭伤、摔伤，感冒发烧、腹泻腹痛的土医生了。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的手艺。我上小学时的夏天傍晚，父亲正端着碗在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吃饭，一位同村农民一边喊叫一边走进院子。她说自己的男人不小心扭伤了腿，不能走路。父亲撂下手里的碗就起身去了，回来时饭早已凉透。听父亲和母亲对话说，那个人伤得还比较严重，应该是脚踝部位骨头有点错位，父亲做了矫正后，消了肿，敷了点自制的草药才回来的。


　　小时候，我经常听到有人受伤和生病请父亲帮忙的消息，方圆十来里，村民们有了伤痛都来找父亲医治。父亲总是笑脸相迎，一视同仁、不图酬劳义务为他们解除病患。那时候，得小儿麻痹症的孩子比较多，而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没钱带孩子去医院治疗。父亲就用自己的按摩技艺多次为患者矫正，其中有一个男孩的家长为了感谢父亲，还把孩子认在父亲跟前做干儿子，从记事起我称那个男孩为哥哥，至今一直还当亲戚来往着。


　　改革开放中期，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父亲和其他村民一道投入到责任田的耕作和增产中。父亲种地很细致，耕地时田里不允许有一块石头和撂角。锄地时，田里不留一根小草，大家都夸他种地仔细。


　　改革开放末期，为了响应政府提倡的搞活市场经济，父亲决定在农闲时期到县城做个小生意。


　　县城的街道上除了有几个菜农，就是几个水果摊位。除了百货大楼里有服装、日用品等，街上的店铺很少，自由市场虽在施工中，但还没建好。父亲考察了一番，准备等自由市场开了以后在合适的位置租一间房子做生意。他先在七一路的小学旁边租了一个有七八平米大的小瓦房，用几块木板在室内墙根搭了一张单人床，在窗口位置放了一个木板做的架子，作为桌子来用。临街的墙边用一个一米多高，几十公分宽的木板做了一个广告牌，上面用黑色毛笔字写着：正骨按摩针灸。


　　父亲把小店安置停当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我就来县城参加高考了。我的考场在东峰山的职工学校，考试结束后，我步行到县城来找父亲。父亲问了我考得怎么样，我说我报的志愿是卫校，不知道能不能考上。父亲微笑着说，考不上也没事，现在改革开放了，哥哥姐姐都已经步入社会，就剩我一个人在上学，只要我愿意继续读书，他可以一直支持我供我复习。我听了之后很欣慰，心想自己赶上好时代了，未来一定会有个好前途！


　　高考结束了，可以松懈一下，我竟然对父亲的针灸好奇起来。于是我缠着父亲让他教我扎针。父亲笑着告诫我，扎针可不是我想象那样简单，要想学习，首先要熟悉掌握人体的器官、穴位。人体有720个穴位，掌握不好，就做不了针灸。他从枕头下拿出一本发黄了的线装书，书皮上一行黑色的楷书写着：人体穴位示意图，父亲微笑着将书递到我手里，我愉快地看了起来。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高考结束的第三天，县肿瘤医院的高院长来找父亲“闲聊”，临走时他示意我去送他，出门后，高院长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小声对我说，我的父亲前天去医院做体检，查出来是肝癌晚期，现在已经错过治疗的时机。他让我回家告诉母亲和哥哥，以便尽快把父亲劝回家，安度有生之年。


　　听到这个消息我愣在那里半天才嗯了一声。我这才想起好多时候，父亲总是用手轻捂着肚子，好像肚子很痛，他老是用喝盐水来止痛，还说可能是有肠道有炎症。


　　把父亲接到家的三两天，父亲就完全躺倒在床上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父亲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入睡。白天，他让我守在他身边，轻轻拉着我的手，在他身上找一个个穴位，还告诉我刺激每个穴位的作用。


　　不到一周时间，父亲本就瘦俏的脸显得更加突兀，他双脚却肿得溜圆，皮肤被水分撑得发亮，仿佛稍微一碰就会流出水来。父亲痛的咬着牙轻轻呻吟，他不愿意吵到家里任何人。


　　回到家的第五天，父亲握着我的手说，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去医院里学个护士吧，他已和高院长打过招呼，我可以去找高院长。我忍住眼泪说，希望父亲能早点好起来，继续教我学针灸。父亲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无奈，他摇摇头说：红，爸可能不行了，以后你要照顾好弟弟和你妈！


　　那天夜里父亲实在痛得受不了，就请村里的医生为他注射了一支去痛药，凌晨时，父亲终于睡着了，他这一睡却再也没醒来。


　　我不愿意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仍然固执地守在父亲身边，要等他醒来，直到父亲入殓那一刻我才疯狂地大哭起来。


　　出殡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向所有的人，大雨夹着冰雹，像发了疯的狮子打倒了地里的庄稼，打掉了树上的叶子。荒水夹杂着泥土冲走了我的鞋子，淋湿了我们的孝服，葬完父亲我们跌跌撞撞回到家里时，才发现母亲异样呆滞的眼神。原来母亲经不起父亲离世的现实，得了轻微精神分离症。


　　办完父亲的葬礼后，大姐不放心把母亲留在家里，就打算把母亲带走去北京治疗，因为大姐和姐夫就在北京上班。


　　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除了一张木质的桌子，一个双开门的立柜外，就剩下一个刷了枣红漆的帽匣子。帽匣子里是父亲那本发黄的《人体穴位图》和一个分不清颜色的布袋子，布袋子是卷着的，母亲临走时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托起，平铺开来放在桌子上，掀开上面的一层，就露出来几根银针。母亲含泪把袋子和书交到我手上说：孩子，这是你爸留给你的！我呜咽着点点头接过来，重新珍藏进帽匣里。


　　母亲跟随大姐走后，家里剩下我一个人，父亲在世时我没做过农活，现在几亩庄稼就靠我一个人了。庄稼地离父亲的坟茔很近，我在田里摘棉花，收割谷子时总感觉父亲的影子一直陪伴在我左右。


　　父亲去世后因为种种原因，我并没有如父所愿去做个护士或医生，三十多年来，我也一直没能如己所愿去学习针灸和按摩，去实现做一个医者的心愿。但父亲最珍贵的两件宝贝，却一直被我默默地保存在那只不知岁数的帽匣子里珍藏。

兰888

好久没有发文了，请老师们指教！

兰888

由于今年多事缠身，不能静下心来写作，也不能来论坛与大家互动，深感抱歉！

文珺

文笔质朴，散发着传统散文的韵致，对父亲的一生进行概括性的描写，最后将落脚点房子帽匣里的宝贝——针灸器具上，表达了对父亲的思念之情。问好。

蛇珠

令人唏嘘不已的岁月                     

姚玉凤

好好珍惜这个宝贝吧，不甚唏嘘之余总有些许遗憾……

兰888

文珺 发表于 2022-6-13 09:11
文笔质朴，散发着传统散文的韵致，对父亲的一生进行概括性的描写，最后将落脚点房子帽匣里的宝贝——针灸器 ...

谢谢文珺老师的留言和鼓励！顺祝夏日快乐！

兰888

姚玉凤 发表于 2022-6-13 20:22
好好珍惜这个宝贝吧，不甚唏嘘之余总有些许遗憾……

是的，人生总有不如意，人生的轨迹也总是偏离自己的意愿，而我们却无法主宰，无法改变。

李子四

看到了一个勤劳智慧的父亲。文笔朴实，细节交代得很清楚。欣赏兰8的文字。

何叶叶

文章朴实无华，有温度。佳作给予支持。

兰888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6-14 12:21
文章朴实无华，有温度。佳作给予支持。

谢谢美女版主的支持和鼓励~祝快乐！

兰888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6-14 09:43
看到了一个勤劳智慧的父亲。文笔朴实，细节交代得很清楚。欣赏兰8的文字。

感谢老师百忙中支持浏览，顺祝安康

匡建华

欣赏老师美文，晚上好！

万里山水

善良的父亲，学了一点医术，却没有及时发现自己身上的顽疾，这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如此善良之人，如何被打成右派，没有多做交代，但是可以感知哪一个时代都有恶人的存在。

兰888

万里山水 发表于 2022-6-14 22:57
善良的父亲，学了一点医术，却没有及时发现自己身上的顽疾，这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如此善良之人，如何被打成 ...

老师所言极是！很遗憾父亲没有享受到一天子女的孝道，可谓是子欲养而亲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