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22-7-3 11:29 编辑
一,心魔就是这样,只在生命中看到美好
我的阅读并不总是畅通无阻。早先就读不懂某些外国名著。《卡拉马左夫兄弟》,我读完了也是懵的,并且再也没有勇气重读。《喧哗与骚动》是一个例外。我承认我并没有读完,而且我永远读不完它,因为它有强大的唤醒想象的力量,我读着读着就放弃了阅读,转而迫切地开始寻找自己的表达。我不知道它全书的主要情节,但是从任何一段开始来读,都能感受到它的语言有一种能够发动思想革命的魔力。我对于西方文学的兴趣,是通过三十多年来不间断阅读外国名著,保持下来的。
俄罗斯作家的中篇小说《挚友》(《世界文学》2022年第3期)里面有一段写到面对死亡,医生和病人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是濒死状态,”医生说,“您最好别看。”
病房里八十岁的老太太却声如洪钟地爆发了:
“把那个人撵走,但这个留下。让他看着她死,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不能总是这样,只在生命中看到美好。”
出奇制胜、惊心动魄的生活语言,往往出现在市井小人、民间口语中。像以上这样深入骨髓、洞察人性的表达,更接近生活的真实。这是小说文体的优越性所在:小说可以借助一个虚构的人物之口说出哪怕是过分的或者可怕的事情,从而避免作家直接说出自己所经历的残酷真相的尴尬。
八十岁老太太的话,跟医生的话是矛盾的,但是我像看到并接受天空的闪电一般,感觉突然福至心灵豁然开朗,欣然接受了她说出的道理。她像个医院里的布道者,理直气壮地向人们宣告:没有什么遭遇是可怕的,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都是你命中注定需要承担的。
《第99次回眸》的女主人公韦一巧的心魔也是这样一个观念的梗,就是不能悦纳自己,不能用哲学的辩证的观点看待生活。韦一巧背负着中专考试失败的耻辱,背负着被花花公子毁掉一生的羞辱,逃出自己的家,在故乡的千里之外隐姓埋名,安于一隅。她整个的青春都带着生命的残缺和爱情的痛苦,带着刻骨的自我蔑视和残缺的理想主义。 二,第99次回眸,因缺少一个庄严告别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好像是二〇二二年上映的一部新片子,我一直没去电影院观看,尽管手头有观影卡,卡上还有足够的余额。后来在电视上再看到这个片子的时候,打开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画面上,也没能再看下去。这样一部影片的名字,看上去就像一篇怀旧抒情散文,让我想起路内爱情小说《关于告别的一切》里的话:“一次倒叙就能让你失去十分之一的读者,再来一次,逃走一半。”
这种讲述“一切”的命题模式运用得越来越广泛了,但是并非只有我,注意到了它的问题所在:
“关于……的一切”作为一个经典句式是让人好奇的,我们无法探知“一切”所指向的范畴,但语言所指的含混甚至缺失不恰恰说是整个现代世界的基础病吗?(陈嫣婧《当爱情作为一种时间形式》)
“关于……的一切”中,“关于”所关涉的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一切”都是个不清晰的概念,令人无从把握时间、空间、事件的边界。“一切”那种所指边界不清晰的、笼统的、含混的表达,让观众平空增加了焦虑和无力感,从而也丧失了参与观剧的兴趣。
路内对于“关于……的一切”这个经典句式的特点,应该也有一定程度的深刻认识。然而他还是采用了这样的书名,也许正是为了让作者对主人公的凝视产生一定的抒情性。
“回眸”,同样还是一种倒叙,正是由女儿的视角,来讲述“关于母亲的一切”。绝大多数人的观影感受中,都有一条是相同的,那就是厌倦不断地回放某些场景。但是小说是可以忍受这种情形的,它更方便选择速读或者跳过。
《第99次回眸》的悲剧性,就在于缺少了这样一个说出“一切”、期许未来的“告别”。我多次在想象中作为读者来补充这个无声“告别”的内容。那就是女主人公韦一巧面对着在爱情上只有理想主义而无英雄气概的年仅十七岁的复习班男同学辛梦远,感受到的除了爱情的激越和怨恕,更有深刻的无力之感。她只是在向他明明白白地表达爱情,是从他那里汲取爱的力量和生的勇气,她并不想对他索取感情之外的、他无力支付的东西。最后一次意在“告别”的约会,时间是生命一样宝贵,她不想说出任何足以改变两人心境的事情,因此她既没有说出“一切”,也没有期许未来,她没有给他一个郑重的告别,此后就像一个石头人一样,拒绝和他有任何交流。 三,冲破浪漫主义:个人化的历史叙事
《第99次回眸》比较突出的小说结构上的特点,似乎是放弃了小说全知全能的整体叙述视角,而以两位主人公的自述为主体,再加上他们的重要见证人,也即女主人公的女儿、男主人公的学生凤的自述。三个角色的讲述相互补充,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故事内容更加丰富。
那次告别性质的约会中,韦一巧只是在突然爆发的狂热中表达自我。辛梦远在这种没来由的狂热面前退缩了。她并没有怨他。女人总是善解爱人的心意。她用自己的心,去揣度他的心。
她懂得他的心思:他的家境一点也不好,上一年复习班都是费了很大劲才向母亲争取到的资格,何况决定性的中专正式考试还前途未卜,他根本不能给她许诺一个可靠的美好的未来,他的理想主义只能建立在一种因为无力而生的天然的疏离感之上,就像他的名字辛梦远所暗示的那样,“好梦太遥远”就促成了他的空想主义爱情模式。
辛梦远做了韦一巧女儿的语文老师。从他给学生们的爱情训诫里,就可以窥见一个“情种”的心理归因:“十七八岁的你们,我真诚地希望大家不要过早地去碰触爱情,如果你真喜欢一个人,也最好默默地把这份感情种在心里,让它在未来发芽成长。”
对一份爱情之所以能够魂牵梦绕二十年,那也许是因为人类最普遍的一种初恋情结:没有得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如果他们在最后一次独处的时候能够面对现实,坦诚相对,商讨未来,也许就没有后面他们沦为路人状态,最后双双落榜、背井离乡的悲凉结局。
也许,恋人告别的时候并不适合说出一切,因为天意高难问,他们什么都不能说,心里却十分明白,有一双笼罩生活之上的命运之手,翻云覆雨,遮蔽并消灭了他们爱情天空那一缕明媚的霞光。
西方早期的浪漫主义爱情从《简爱》和《傲慢与偏见》开始,就预设了女性思想独立和自我实现的立场。但是《第99次回眸》却打破了人们对于中国女性的种种浪漫主义猜想。中国女性是有美好爱情的,但是在必须首先面对的独立生存的课题面前,爱情多数时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需要在百转千回的寻找之后,蓦然回首之中,才能正视当初印在心上的雪泥鸿爪。
在中国乡村里,读过书的女孩子,都表现得像鲁迅小说《伤逝》中得到思想启蒙的现代青年子君。她勇敢地走出家门追求爱情,结果得到的回报只是涓生的爱无力。敢于出走的娜拉最后只好又走回来,女性的爱情革命往往比这样的结果还难堪,只有自我放弃,哪有自我实现?只要看过韦一巧年轻时候的种种语言和身体上焕发出来的蓬勃生气,你就不能不为她荒诞的人生境遇暗自嗟叹,为社会上种种权力和人性之恶而久久颤栗。
《第99次回眸》在女性群体形象的塑造上,确实有不俗的表现。作者预设的三代女性,以女主人公韦一巧为例,可以看出一定的共性。她们的原生家庭都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母亲,不能支撑她们上学的理想,不能支持她们嫁给爱情的浪漫,反而急着让女孩“换亲”,或者嫁到干部家庭,逼着女孩为原生家庭做牺牲。岳芳中专大考失败后认命了,但是她对于自己生下的几个孩子则抱着全心全意的爱,甘心情愿供孩子上学读书。韦一巧中考失败后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在母亲的默许之下被花花公子糟蹋了,她去那人家里大闹一场,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家乡,进了工厂,嫁给厂里一个没有女人愿意搭理的老实男人。十年后男人病死了,她一个人把女儿拉扯上了大学,从街边小摊贩变身为餐厅老板,成长为当地优秀企业家。小说以一对恋人相见开篇,最终以几位同学相聚结局,刻画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拼搏了整个青春的人物群像。通过讲述他们在农村出生和劳动的贫苦生活、到刷锅中学求学一年、中专考试落榜后艰难的求职经历,表现了农村青年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勇气和为之付出的全部努力。
(2022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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