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an安 于 2022-7-14 17:46 编辑
可丁可卯儿这俩钱儿 文/an安 我喜欢躺在诊所的病床上看书,帘子拉上,里面是我自己的独立空间,这样的静心阅读让我乐得病着。可自从这娘俩儿来了,我是书也看不成,觉也睡不着。诊室的空气被她们家的琐事搅扰得乱糟糟。
闺女是陪着自己老妈来治腿的,能带老妈来看病,按说是孝顺的。可又看不出孝顺来,只顾说小脑萎缩的老爹怎么神志不清让人操心,嫂子怎么小气。老妈正躺在床上针灸,她进来前不着头后不着尾地来一句“又跑出去了!”老太太立马慌了,喊大夫拔针,抱怨着:“这病还有个治,没法治了,再治出人命了!”两人不顾诊室有人没人,连骂老头儿带怪媳妇,吵嚷好一阵。原来这七旬老人家里有个精神错乱的八旬老伴儿,整日到处乱跑,平时老太太在家盯着,家里人手不够时,要用绳子把老伴儿栓在门上。另外还有个不能自理的傻老儿子,不能成家,要靠老妈照顾。老太太信基督教,大夫一扎针,她就开始祷告:“万能的主啊,你借医生的手…万能的主啊,我是你的儿女…”扎完针,祷告结束,继续怨叹这糟心的日子,继续发泄对儿媳的不满:“姑娘给送来一盘饺子,还让儿媳妇给拿走了…”
第二日,下着大雨。我到诊所时,老太太已扎完针在理疗了,围着床单,衣服平铺在空床上,看来是挨浇了。淋湿的苍白短发紧贴在头上,布满皱纹的脸看上去越发消瘦憔悴,两条胳膊干枯如柴,两条腿佝偻无力。后来听医生劝她:“回去买把伞,以后不能浇着,浇坏了治病得花更多钱。”原来她是顶着雨赶公交来的,外孙女陪着,若不是医生偶尔指使她帮姥姥拿东西,也没人知道那是她外孙女。那日我家里也没有伞,我和儿子也是顶着雨去的。我没伞是因为随手到处乱扔,雨天把它带到哪,天晴就落在哪,到用时几把伞都没了踪影。我和儿子没挨浇,是因为网约车直接开到楼门口,下车就进了诊所。去往诊所的路上,登录美团外卖,拍了一把伞,没等我到诊所,伞已经到了,进入诊所时,我已是个有伞的人了。一把伞,在这个时代,对于多数工薪家庭来说,也就是这样容易失又容易得,且得失都不至于影响生活的。听医生劝老太太买伞,我知道她不会去,至少在下次挨浇之前不会买。我让儿子把新买的伞送给老奶奶,医生告诉我另一位患者已经送了。老太太治疗结束准备回家,我听到她外孙女质问她:“你还真要拿着啊?”老太太说:“人家给我了。”外孙女制止:“给你就要啊,给也不能拿,就放在门口,不能拿。”老太太最终还是把伞拿走了。隔几日又一次下雨时,她是打着这把伞来的,她对病友们说:“我不想拿伞来着,怕风给吹坏喽!”
过几日熟悉了,我彻底向他们娘俩投降,把书放到一旁,去读她们的生活。攀谈几句,老太太问我:“你家远不?坐车几块钱?”我回答:“我叫车,没注意过几块钱。”他大概不知道什么是叫车,问来问去没得到到底是几块钱的答案,也就算了。等医生进来,她又问医生:“你天天也坐车来呀?”医生回答:“坐车!”其实他开的是沃尔沃。想想我刚刚的回答,深感汗颜。在这老太太的认知里,大概大家都是坐车的,虽然满马路跑的都是私家车,我又何必打破她原本十分平衡的认知呢!隔两日,不知她是忘了之前问过,还是想再弄清楚些,又问:“你也坐车来呀?”我说:“是啊,得坐车!”
不知是因为乡村人的朴实还是生活压力过大,老太太逢人便叨叨自己家里的事儿,不等人问,自己就起了话头儿:“我捡点纸壳,捡点瓶子,哪个月都能卖点钱儿。卖点儿钱儿好买菜啊!不能买好的,黄瓜,葱,土豆儿,买人家挑剩的,便宜。我不咋买菜,去年冬天晒的干菜还没吃完呢,开春儿到现在,还没买过豆角儿。”我一直以为她是从农村来的,应该是种个菜园子,养着鸡鸭,鸡蛋多到吃不完可以卖个好价钱,蔬菜吃不了都要白白刨掉或者可以到早市摆个小摊儿,听她说这个季节买菜,方知不是。一询问,她很满足地笑了:“我上楼了,我们那是新农村,都上楼五六年了,总有人去旅游,大客车总往过开。我没有地了,包给大队,一年给我六千块钱。”上楼是一件好事儿,这在农民眼里像是个固定概念,并不会因生活境遇的惨淡而对这件好事产生质疑。
一向对自己家每月进多少钱花多少钱毫无概念的我,开始帮老太太算起经济账来:除了包地的六千块钱,一年还有哪些收入啊?一个月水电煤气多少钱啊?你一年打针吃药大约得多少钱呢?冬夏都得买菜呀?买菜得多少钱?老伴儿和儿子还花啥钱不?大儿子和姑娘能拉帮你一把呀?一年到头能攒下点儿不?
老太太并不苦穷或隐瞒,生怕我觉得她进项少,把能算进来的都罗列出来:包地给六千多,我俩这不是老年人嘛,国家一年还给,一年我俩统共得有两千,我困难,低保一年还给一千多点,再捡点纸壳,哪年我捡纸壳都能卖三千多块钱!大儿子挣得多,一天一百八,大儿媳妇一天还一百呢,不给我,一分钱也不给,儿媳妇不让。姑娘家也困难,帮不上啥。水电我用得省,一个月八十多,煤气一个月三十多块钱。买菜一年有一千块钱就够了,我不咋买菜,干菜,咸菜,有一口就行,鸡蛋买四块钱一斤的。哎呀,还得米面油呢,米面油得不少钱,那不能不买啊!再就是随礼,我也不多随,一次一百。穿衣服不花啥钱,不买,教会的人看我困难,给旧衣服。打针吃药啊,我有糖尿病,一年得三千块钱。看病没人给我掏钱,我自己掏,花一万四千五了。
她一边说,我一边帮他计算着,省吃俭用一年下来,全家人没病没灾的情况下能剩两三千块钱,而这一次治疗,把五六年从嘴里肚里省的全掏出来了,我在心中暗骂黑心肠的王大夫喝血不眨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问她三遍:四千五还是一万四千五?你是说,给王大夫一万四千五了?在这?花一万四千五了?我不是觉得治疗费用高,这只是这里的患者普遍认可的常规收费,甚至前几天患者过多,王医生从早上六点忙到晚上八点,只有吃午饭时才坐下来五分钟算是休息,我认为他该把治疗费涨一涨了。根据我对这里收费情况的了解,王大夫应该是给她打了不少折扣的,可是当这个老太太说出这个数字,我还是觉得这个治疗费简直是天价了。她有多心疼这个钱我是可以想象的,我都替她心疼,但只能把我的心疼掩饰起来,安慰她:“老姐姐,花得不多,到大医院,这点儿钱都不够检查用的,没等给你治,一万块钱就没影儿了!”老太太满眼都是对大夫的感激:“王大夫照顾我,特殊照顾我,我知道。到大医院,这点儿钱,一片药都看不着,也治不好病!”一想到王大夫给老太太打了折,还尽心尽力治疗,让她余生少些病痛,能继续支撑这个家,想到非富即贵者排着长队,王大夫却把更多时间用在这个贫苦老人身上,我恨意全消,但一想到老太太那一万四千五,还是心头耿耿。我心中的咒骂还在,只是刚才骂错了对象而已!
以上就是我所看到的生活在新农村的一位老人的生活现状。她的亲人,她的邻居,和他一起住进新农村的,不至于都处于风烛残年,也不至于家家都有个糊涂老伴儿傻儿子,但多半是要供个孩子念书,或奉养一位老人,或侍候一个病人的吧,只要有这其中一项,他的状况就不大可能比这老太太好过多少去。
昨天老太太治疗结束离开诊所后,两位比她年纪略小些的老姐姐开启了聊天模式,一个说某年去圣彼得堡,一个刚游完越南柬埔寨,一个正在念老年大学,一个正准备去游泳,一个说给儿媳买了限量版的表,一个说儿媳给她买个大品牌的包,俩人说着说着,其中一位大姐说:“明天早上我去给那老姐姐买一斤豆角儿!” 万能的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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