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子四 于 2022-7-19 11:19 编辑
河滩是童年时代的乐园，小伙伴们很多游戏都是在河滩进行的。抽陀螺、打泥头仗、甚至踢足球，无不在这没领主的原始地带玩得不亦乐乎。而最刺激最快乐的，是偷红薯，解馋呀。扯着薯蔓，拿根棍儿挖挖，红薯就从蓬松的沙质土冒出来了，去河里随便洗洗，就能满足馋虫。
有一天我被逮了，刚从水边洗完红薯站起来，还未入口呢，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站在我的身旁。很奇怪她没有怒，只是微笑，她的微笑让我不但忘了逃跑，还乖乖的听话，按她的手势，跟她走上一条通向乌蓬船的跳板。
女人走了两节，回头看我，说：“咦，原来你很会走跳板哦，你不是街边仔吧？”
我明白“街边仔”是什么意思。那时河边住着很多水上人家，被称之为“疍家”。岸上住的人对于疍家多少有点歧视，奇怪的是，连孩子们都要分出“街边仔”和“疍家仔”的高低来。我也听懂了她赞我会走跳板。所谓会走跳板，其实是不要两个人同时走在一条板上。因为木板软，会随人的脚步高低起伏。一个人走，就能适应起伏的节奏。两个人或更多人，会因节奏乱而迈不好脚步的。这道理父亲给我讲过。
我祖上是疍家，这没有错。但我出生的时候已搬上岸，只不过父母对于疍家的习惯仍保留着罢了。这女人看出我会走跳板，就以为我是疍家仔，是错的。不过我不去分辩，我不以为疍家仔有什么低人一等的地方。
这女人的船很小，约莫只有六尺宽，不足两丈长，很破旧。我站在船头，等着她的惩罚。她却没有惩罚我的意思，叫我坐下来。这时我看见了里面，乌蓬之下，她的简陋的家。打着补丁的棉被，只有一只枕头。没有孩子的气息，估摸只是她一个人住的。
她把我“偷”的红薯缴了，放进一个破篮子里。然后躬着身，在乌蓬下面走到船尾，从灶里挖了一个烤好的红薯出来。未到面前，已闻到烤的香味了。她递给我：“生红薯吃了会肚里长虫的，要吃，就吃这个。”
她的微笑和烤红薯的滋味，让我放下了羞涩。也让她知道了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在家里是老三。末了，女人从船仓里拿了几只红薯，找了一块蓝布包起来，让我带回家。说有空可以来玩，但别吃生红薯。那一年，我未满九岁，懂得说“谢谢阿姨”了。
回到家里，被母亲骂了：“好的不学，学偷红薯？”她举起了家法，一条竹鞭子。我说：“不是偷的，是阿姨给的。”母亲还算开明，让我把话说完。听完我的话，母亲放下竹鞭，说：“明天你带我去见这个阿姨。”
后来，这个女人真的成了我姨了。不知怎的，母亲与她很投契，认了她做干妹子。她常来我家串门，我和母亲也常到她船上去。
其实这个阿姨很美，无论眼睛，鼻梁，嘴巴，肤色，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都不似疍家人。疍家人一般都肤色黑黑的，她相反，白晰得像戏里的演员。特别是她的眼睛，像会说话一般，有种让人乖乖地听话的魔力。难怪那天，她只是微微一笑，我就不肯逃跑了，而且后来也喜欢跟随母亲去她的小船。
半年以后，阿姨搬到我家来住。原因是她的船破了，不能修了。一时又租不到房子，母亲就让她来我家住，跟我同一个房。我的床头，丁字形的摆多了一张简陋的床。
阿姨能认字，所以我的作业，全由她检查。第一次检查，她就赞叹：李子可以啊，算数没有错的，字也写得漂亮。这是一种鼓励，这比不认字的母亲强多了。当然母亲听到阿姨的赞叹，也很喜欢，但还是说，你仔细看啊，有错的，写得不漂亮的，要他重做重写。其实，我入学前，大哥已经教我读书写字了，只不过后来他去了读大学，家里便没有督促我的人。如今，却多了一个叫阿姨的做监管。
姨很能唱粤曲，唱得很好听。家里隔三差五的便有粤曲迷来玩，咿咿呀呀的一唱就是一个晚上。我想母亲是喜欢她这点吧。这段时间，姨和我们一起吃饭，俨然是我家里的人了。走船的父亲也不反对家里多了个人，毕竟，他回家的时间也不多，每班船回来，他最多住一两天。
姨的生计，是从居委会里领些活来干。例如糊火柴盒啦、折纸袋啦，打麻绳啦。那时城外六里有个棋子厂，那些象棋子做好后是要用油漆上红绿两色的。姨每星期从厂里挑一担棋子回来，就有好几天的活做了。我喜欢跟着做，特别是画棋子。那些帅士象车马炮，是用医院的针管，吸了红或绿的油漆写的。当然，那些字，工厂已不知用什么办法，在木头上早压出来了，我们只不过上色罢了。
姨上岸住后，并没忘记河滩边的红薯地。除非洪水来了，不然一有空，她就会回河边摆弄红薯的。收红薯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了，必定在一旁帮着，把细小的红薯也捡起来。姨说：“那些小红薯是不必全捡起来的，有水有泥，它又会长出新的薯芽来了。”我才知道，原来红薯是这么容易长的。
我的少年时候，特别容易感冒发烧。我依稀觉得，一旦我病了，阿姨表现得甚至比母亲还紧张。往往半夜醒来，要喝水，要小便，睁开眼睛，总是首先看到阿姨关切的目光。她会抚摸我的额头试试温度，会摸摸我的后背是否有汗。如果有汗，她一定会拿毛巾轻拭。还会把我汗湿了的衣服换掉，并连夜洗净。
过了年多光景，陆续的有男人来约姨出去。我也明白，他们是“拍拖”了。姨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又长得那么漂亮动人，声音也甜，应该是很吸引男人的。但我印象中，前后有三几个都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我不懂，反正都没能走到一起。直到有一个外地口音的来，三五天就成了。那天晚上，母亲说，姨明天要离开了，到广东去，我莫名的有小小难过。
姨是坐晚上的轮船去广州的。吃晚饭的时候，她总盯着我，不停地给我夹菜。这让我觉得很不寻常，但也不懂得为什么。那个男人来要接她走了，她突然抱着我，“哇”地哭了出来。哭得我很莫名其妙，也惹得我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母亲在一旁，眼泪婆娑地低声劝她，拉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这过份的伤感，我觉得始终是一个谜。
八年之后，我十八岁了。我和母亲到广州的大哥那里去住几天。母亲一定要哥带我们过顺德找姨。母亲收藏着姨走后来过的一封信，上面有她的地址。哥刚好太忙，说三弟经历过大串连，一个人去过北京也回来了，广州过顺德，应该难不着他。这的确也难不住我，无非是从黄沙坐船到芳村，再坐班车过顺德大良镇。说是这么简单，但转船转车，现在一小时的路程，那时候却要大半天。过去了这么长的岁月，我对这个姨已有了些许模糊。既然母亲一定要去，我不能不予陪同。
按地址终于找到了，姨惊喜极了，也喜极而泣，与母亲抱头抹了好一会眼泪，才转眼看我。“是李子吧”，她好像有点迟疑。我笑笑，礼貌地叫了一声“阿姨好”，她直接就哭了。走上来要拥抱我。但我不知怎的，觉得自己是男子汉了，后退了一步，等于拒绝了她的分外热情。姨难为情地笑笑，说李子大个仔了，生分了啊，掉过脸去抹眼泪。那个我称之为姨丈的男人，说姐来了，是大喜事啊，别光顾得哭啦，喝茶，好好聊。说毕，他出去买菜准备晚饭。
看得出，姨的日子过得还算富足。那间楼房有三层，家私也挺整齐的。我楼上楼下，里里外外随处走走，感觉不到家里有孩子的信息。姨丈把晚餐做得十分丰盛，姨总想着向我碗里夹菜。我说：“阿姨，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会夹菜。”她笑笑，还是不断地瞧着我。忽然她说起当年我在河边“偷”红薯的事，我不免有点尴尬。她却有点愉快地笑出声，母亲也跟着笑。
当晚就住在她的家里，反正有的是房子。我知道母亲与她同住一房，估计是说了一宿的话。第二天早上要走的时候，母亲悄悄跟我说：“等下阿姨如果想抱抱你，你就让她抱呗。”说毕盯着我看，我只好答应，但我又说：“最好别哭，不然我不知怎么办。”果然，阿姨抱我的时候，她强笑着，但母亲和那个姨丈却背过脸去哭了。
紧接着的两三年，我家在动乱中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原来住的房子被大火烧了，可谓流离失所。几乎所有的亲戚，包括这个姨就失去联系了。有一天下午母亲突然打了一个大喷嚏，她侧头想了想，说：“今天有稀客来。”过一会又说：“但不是好兆头哦。”很有点戚戚然。傍晚，那个姨丈来了，一进门就哭：“姐，卿，她去了。”母亲先问，你是怎么找得到我们的？姨丈说：“我来了好几天了，问了好几个居委会和派出所，才知道你现在的住处。”母亲的泪水顿时止不住地流：“苦命的卿呀，一点香火也没能留下来。”
我已经二十出头，止不住好奇心，向母亲问阿姨的身世。母亲终于完完全全告诉了我。
阿姨原来就是粤剧团的演员。虽然模样、唱功、做打等功夫，样样都来得，但却做不了主角。这是因为出身问题，那时的黑五类、海外关系等等敏感的东西，她全沾了边。后来干脆就被开除了。除了唱戏，阿姨什么活儿都不会干，也没有亲人，如何谋生呢？在一些还算热心的人的掇弄下，她嫁给了一个渔民，从此成了疍家人。
本来她也认了，也打算这一生就平淡地过了。可是命运弄人，几年了，却生不出孩子。经医生检查，是阿姨的问题，不能生育，也不能治了。疍家人对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很着意的，那渔民只好与她离了婚。不过还好，留下一艘小破艇给她。遇见我的那年正好是她离婚的第二年。
我母亲可不管什么出身成分，与阿姨一见面就喜欢上了她，认她做妹子。除了她能唱粤曲之外，最主要的是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一心想为她再物色一个丈夫，但因为不能生育，很多男人都却步了。直到那个顺德的男人表示不在乎，能扶持着过日子就行。所以阿姨拍拖几天就答应嫁给他了。这一次也没有嫁错，那是个好男人，可惜，他们没有孩子。
其实，阿姨很早就想让母亲过继我给她做儿子。母亲没有答应，说父亲和我的哥哥也不会答应。说可以让我认她作干妈。但姨说，李子叫她干妈或叫阿姨没有半点区别，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到她决定嫁去顺德，还再提起这件事，希望母亲答应让我跟她走。母亲依然不肯，叫她到了顺德，再物色一个孩子收养。
至此，我终于明白，姨当年为什么对我那么的依依不舍了。
母亲问那个姨丈，在顺德，一直没能收养一个孩子吗？姨丈说，看了好几个，但每看一个，她都会想起李子。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就躭搁下来了。到我们去顺德探她们之后，姨感觉李子生分了，过后一直很抑郁，慢慢地就一病不起了。
姨丈走后，母亲问我：“如果当年我答应了阿姨，你会跟她走吗？”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当然也不好判断作儿童时的思维。但对于那些年代发生过什么事，却已经有了认知。我只能按成年人的想法回答母亲：“这个姨的确很值得可怜和同情，妈收留她没有错。但那时我已经十岁了，我不会离开自己的父母和哥哥的。只不过去顺德的时候，我不知道内情，可能我的态度有点点冷漠了，以致令姨多了一层伤感。现在想起来，有点觉得内疚。”母亲说，你也不必要过于内疚，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讲究一个缘分。
因为“偷”红薯捡了个姨，这也是缘分。但她像一颗流星，在我童年和青少年的天空里划过一下，永远地消失了。整理旧照片的时候，发现了她与我母亲的合影。当年阿姨的音容，竟清晰起来，忍不住为她码一篇文字。
2022.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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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7-16 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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