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粉 于 2022-8-3 21:21 编辑
那天也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应该是后半晌时分,村里的静悄悄的,好像所有的人都被拉出去办什么重要的事情去了,唯独留下我孤零零站在门前的场地上不知往哪边走好。前面的池塘里静悄悄的,头顶上的树冠里一贯叽叽喳喳的麻雀也仿佛都睡着了,村外绿油油的稻田和一床绿色的毯子一样铺在阳光下,田里的总是咕咕叫的鸫鸡都不知跑哪里去了。还有蓝天上的那几块白云,总变不出猪狗牛马的样子来。不过我知道家里还有一个人在忙着,那就是常年在家做家务的奶奶。我就是被她打出来的,所以即使再无聊都不愿意回去跟她在一起。原因是她叫我洗碗,我不过手滑没抓牢打碎了一只,她便跳了起来,边骂还边操起扫帚追着打我,说我除了干坏事就从来都不做一件好事,还说我天生就是一副败家相。我只是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还豁了边的旧碗,哪里就跟败家扯上关系?这么一个破家,还有那么大,我都不明白用什么法子能败掉它?何况我不过是一个长大后就会被嫁出去的小女孩。 我想到田畈里找放牛的姐姐,她们有一大帮子人,骑在牛背上也行,去河里捞菱菜摘菱角也行,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抓到一两只螃蟹烧着吃。我也可以去找田地里干活的母亲,跟她说碗是自己从手里滑掉的,跟我没有一点关系。相信母亲能理解我,也许还会背着队长顺手塞一只山芋或者一根甜玉米秸打发我去一边自己玩。可看着外面尽是白花花的太阳,走一阵肯定会冒一身汗,于是我就懒得多动。 身边只有我家的大公鸡领着一帮母鸡咯咯叫着在灰土里觅食,我就想到自己活得怎么连鸡都不如?公鸡的一双粗壮的脚爪在土里迅速抓挠几下,接着就啄起一条小虫子,呼唤着母鸡来吃。看到虫子在公鸡的嘴上挣扎着,我就想不明白这东西对鸡来说应该跟我们眼里的猪肉一样是最好的美食,可公鸡为什么不独自享用,反而招呼别的母鸡过来分享呢?看着那么多母鸡都围在公鸡身边,我心里着实好羡慕它那股子帅气劲比我们的队长都不知要强出许多。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影从村口晃悠过来,我抬头一看见是隔壁的邻居,我得称他小叔。其实他比我父亲的年纪还大一些,只是他在他家兄弟排行中最小,因此村里我们这一辈的孩子都习惯喊他小叔。我这位小叔脾气有点古怪,看不得别人比他家好。有一次我和他的儿子被大人们撺掇着比赛爬树,我爬得比他儿子高,下来的速度也比他儿子快,结果他就生气了,走过去一巴掌抽到他儿子头上,还骂着,别人唆你吃屎你也吃?没脑子的东西。其实他起初也和其他的大人一样起着哄要我们比试一下的,大约在他心里认为他儿子比我大几个月,而且是一个男孩能力肯定要比我强得多。 当然我那时根本就不明白他突然生气是什么原因,只是在他打跑他儿子,自己跟着也骂骂咧咧走开后,那些人才很不屑地议论他那德性真叫个臭不可闻。 他这时从我身旁走过,眼睛明明从我身上掠过,却跟什么都没有碰到一样。如果不是天天都能见到,我还真怀疑他是不是一个睁眼瞎呢!他走后,我面前的那一群鸡也跟着走去。鸡中有几只是他家的,估计是以为他回家是特地为它们喂食的,所以还挺兴奋的样子,一路小跑着还扑腾着翅膀咯咯直叫。我家的鸡是受到他家鸡情绪的感染,也随后抢着跑过去,连大公鸡都不再坚守那一小块被它的利爪划拉出来的松土,也展开翅膀做出飞奔的架势,同时还伸长脖子快活地叫着落后的鸡们。 应该是公鸡的表现过于积极,才激怒了我这位小叔,就见他稍一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跟来的鸡群,突然一抖手,我便听到我家的公鸡大声惊叫着落荒而逃,同时又看到从鸡身上飘落好几片红色和黄色的鸡毛。我明白小叔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着一块小石头或者瓦片,不然不会一抖之下既让公鸡受惊,又出现落毛的现象。小叔打完鸡后,继续向他家走去,好像那公鸡是自己突然发疯,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因此很愤怒,觉得一个大人平白无故欺侮一只公鸡,简直连我这样的小孩都不如,可我不敢当他的面有任何表示,别说他的巴掌有多厉害,单就是他的脸色一沉眼睛一剜,也足以让我大气都不敢出了。 公鸡从我家门前呱呱呱飞奔到另一边的邻居家门前,仍然还心有余悸地叫着,可见它不但受到了惊吓,还很有可能带着伤了。我觉得这事不能忍受,万一公鸡不幸因此送了性命,奶奶即使不怀疑是我亲手干的,也要责怪我在门外连鸡都看不好,岂不是罪加一等了么?于是,我马上回家将这事向奶奶汇报了,还特别讲明公鸡只是跟在小叔的身后,没有在他家门前找到半点吃的东西,所以他这做法是不是有些过分? 奶奶当时正坐在水盆前刷鞋,一听我这样说,马上将手在围裙上揩几下,起身向门外走去,到我家同小叔家的交界处站定,就亮开嗓门朝那边骂了起来。奶奶骂我们同骂别人的话有很大的差别,骂我们不是败家就是讨债,再狠一点则是砍头;骂外人的花样就多出不少,首先是臭心烂肺的猪狗不如的,然后是我家的鸡养着是过年请菩萨用的,不是给你踩棺材的。你无缘无故打伤我的公鸡,老天有眼菩萨有心,早晚让你活得连鸡都不如。一刀两刀割不断气,得千刀万剐再下油锅里去炸。 奶奶肚子里那些骂人的词汇还只吐出一小部分,我那位小叔就从他家里走出,而且还是气势汹汹的样子直接走到我奶奶面前,抬手就直指着我奶奶问,你一个老不死的在这对着我家骂谁呀?这四下里一个人都没,只有我刚刚回来。我都没看到你家的鸡被打,你在这里满嘴喷粪,是不是故意找我的茬子? 小叔的个头比奶奶大,声势也比奶奶强,每一句话每一个声音都好像是从他对奶奶伸着的手指里射出来的一样。我不清楚奶奶当时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已经慌得不行,生怕小叔一怒之下将奶奶推个仰面朝天,弄不好还会上去踹几脚。我看见过小叔同队里的其他男人吵架,声音和气势根本就没这么大,却能让对面的男人不敢继续对抗,现在既然他都气成这个样子了,就不清楚接下来还要怎样暴发。 就在这时,奶奶回转头来责问我有没有看清,到底是不是有人打了我家的公鸡?我一听傻了,明明刚刚跟她讲得再明白不过,怎么现在还要再追问我一次?我当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只是站在那里傻愣愣地望望奶奶,又转头再望望小叔,不知怎么应对才好。奶奶刚问完,小叔接着就逼视着我问,是你看见我打你家的鸡么?什么时候打的?用什么东西打的,找过来对证。小小年纪就学着胡说八道,长大后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家,背多少条人命?小叔的手转而指着我,眼睛瞪着我,嘴巴里牙齿如两把刀子,简直就要切到我的脸上。我哪里还有勇气站在他对面,都不清楚是被拉着还是推着一步步踉踉跄跄后退。却又不敢跑远,因为小叔的腿比我的腿长出太多,只要几步就能抓到我。我转头寻找奶奶希望能得到她的庇护,却不料她的背影已经到了我家门的槛上了。 就在奶奶的背影从门里消失后,小叔的巴掌便落到我的脸上,而且还在我的耳边恶狠狠地威胁说,信不信我这就一把掐死你,让你一声都出不来。我知道我确实一声都没出,不过喉咙还是咯了半声,接下来便晕晕乎乎的跟掉进水里一样。 吃饭时,发现我的情绪不好,母亲就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只是呆呆地望着母亲一张一合的嘴,脑子里仍是一片嘤嘤嗡嗡的声响。正在往嘴里扒饭的父亲说,小孩子会有什么?肯定是在外面疯累了,没问题,睡一觉就好。母亲却将我拉到她的怀里,双手捧着我的脑袋,上下左右仔细端详着说,不对劲。你的脸怎么了?怎么这一边又红又肿的?就在母亲的手托着我那边肿着的脸时,一阵疼痛让我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然后将头伏到母亲怀里,才明白自己这一肚子的委屈憋得都快要爆炸了。 母亲还在继续盘问我,这时奶奶从厨房过来说,肯定是在哪里玩,不小心撞出来的。没事,老一辈说,葫芦掉大的,小孩子摔大的。没事的。吃饭,吃饭。都累了一天,吃过洗洗早点睡。 母亲似乎从我的哭声里预感到什么,一边不停地抚慰我,一边轻声细语地询问我脸肿的原因。在得知是被隔壁的小叔打出来的后,母亲突然一把抱起我,一阵风似地向门外跑去。 那天晚上,我才见识到一贯对谁都低声下气的母亲竟然也有凶狠的一面,在跑到小叔家门前时,她没有半分停顿,抬腿就是一脚踹开小叔家的门,然后站到门外大声喊着小叔的名字质问他是不是连一个孩子都不如,不然怎么忍心对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女孩下这么重的毒手?随后,母亲回身将我交到赶来的父亲手里,一把操起小叔门外的铁锹,高高地举过头顶说,要是不能为我孩子讨回公道,明年的今天就算是老娘的忌日。她再次用嘶吼的哭腔朝屋里喊着小叔的名字,叫小叔这就出来同她见个你死我活的真章。能狠心对小孩子下手,就不怕和一个女人打架,接下来就是满口的脏话,将小叔骂成连女人裤裆里的那东西都不如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家只有奶奶是最厉害的角色,而排在最尾的只有母亲。因为母亲不但每天都要干最多的活,还得替我们承担所有干坏事的后果。奶奶总是在骂完我们后,再将矛头转移到母亲身上,指责母亲不但生得不好,还不会教育,所以才有我们这一群不听话的祸根。我经常看到母亲气得眼泪直往下滴,却从来都不敢跟奶奶回一句嘴。我有好多次跟奶奶过不去,其实相当一部分因素就是暗中为母亲抱不平的。 现在看到母亲为了我挨的这一巴掌,竟敢同队里好多男人都不敢招惹的小叔去拼命,心里预感到真的有一场天大的祸事即将临头。我这时浑身都在发抖,上下牙止不住地磕出哒哒哒的声响。我的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有拽着父亲衣袖直往母亲的前面拖去。我不知道我那天晚上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然真的将父亲拖到母亲的前面,接着就见父亲一把抱住母亲,然后将母亲连同她手里的那一把铁锹如扛一只大麻包一样,回身就往走。 这期间,我隐约看到见小叔一家七口人都围在他家的那张吃饭的桌边,坐在主位上的小叔一直低头着不停地朝嘴里扒饭。只有小婶在母亲闯到她家门口时,才慌慌张张跳出来站到小叔身前,跟一只立着的大蛤蟆一样手脚张开,横眉立目地面朝门外。 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看到母亲竟有如此疯狂的一面,那是为了她生的这个不争气的女孩,因此从那时开始我在心里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对母亲好一点,最起码不允许任何人欺侮到她。就算到了必须要拼命的时候,我也会跟母亲一样抡起铁锹。 第二天一早放鸡出笼时,奶奶才发现大公鸡失踪了,家里家外转着找好几圈,最后终于在我家的粪坑里发现已经被蛆虫拱烂了尸身。在这一场无谓的纷争中,只有这只公鸡成了真正的受害者。其实那公鸡是特地养着以防奶奶去世用来踩棺的,却不料竟先奶奶一步走了,而且下场竟还如此悲惨。鸡尸体是我发现的,奶奶赶来察看一番后,叹息一声就扭头走掉了。奶奶这回例外的没有表扬我的功劳,也没有指责我的失误,于我来说反而就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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