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江油

李兴文

　　多年来无数次往返于陇蜀两地，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路过江油。
　　
　　关于江油，我最早的记忆要回溯到五十年前。那时候，常听老年人说一句俗语：“先一天说的中坝场，第二天还在热炕上”，这话常用来嘲讽那些轻而易举就立弘誓大愿，但很快又将弘誓大愿置于九霄云外的人。那个年代里流行的另一句话也可用来概括这类人的劣迹，“言论的将军，行动的矮子”，反正，所嘲讽的人，不是言而无信，就是懒惰无比，总之就是说得到，做不到。
　　
　　中坝就是江油。江油地处独特，便于陕、甘、川、藏商贾往来，曾经是惠及四省的大集市，犹以“中坝酱油”闻名遐迩。场者，市也。
　　
　　说到江油，自然避不开青莲乡和李白。我所遗憾的是，至今，我都是江油此地的过客，从未驻足，更未逡巡其间，更不曾游访千年前那位卓尔高士的故里仙乡，每每想及，虽说不乏憾意，但当念及此后将会游居绵阳，定有机会拜访仙踪，憾意也便常常温柔地四处滑落，全面融入绵州饱满的湿热，浓酽的麻辣味，以及亲切悦耳的蜀音之中。
　　
　　不曾造访，关于江油，也便不敢胡言乱语，至于那些出自各类史书和多张名嘴的种种说辞，我常半信半疑。关于李白和青莲乡，只好留作后话，等待时机成熟再说。
　　
　　女儿，女婿，孙子们，已经去江油游玩多次。每次回来，我都要问，去过李白故里了吗？回答总是说“没去”，甚而，当他们因为旅途劳顿而情绪不佳时，我竟会收到带着微愠的反诘：“去那儿干什么？”
　　
　　我才明白，他们每次去江油，都是冲着“方特”的。
　　
　　瞬间，我觉得我与古圣先贤之间的距离漫长悠远得遥不可及。这个距离，已经不是物理时空的数学表达，而是心灵层面的漠然呈示；这一段隔阂之上的一切，都在失去最初的温度，曾经于臆想中呈现过的种种光彩，也在渐渐消失。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我年轻的时候，是追随着李白的狂傲之气捧起书本拿起写作之笔的。那时候，我以为一个人的独立气节与狂傲个性在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比，而种种与世俗沆瀣一气的人生作为，实在应该算作一种丑恶；既为丑恶，我何能与同流合污！于是，一路高冷狂傲下来，终于走到头发花白。
　　
　　年届花甲，迁居蜀中，又几番几次路过江油，虽是倏忽而过，但我心里生起的感想是极其复杂的。首先做的，当然是默默检讨自己的人生。让我深感欣慰的是，反复检讨之后，我再次确定，我坚持自己的高冷与狂傲一点儿都没错；虽然因此损失严重，虽然因此遍体鳞伤，虽然时代的碾压之力和人性的摧残之力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创痛和殷红的血迹，但我一直没有向更多的非我力量所屈服，虽然最终的结果是我在一个污浊不堪乱象无边的圈子里获得的物质利益少之又少，但我在人格尊严上完成了最大的保留与巩固，我的内心依然满足！我不服气的是，这么多年来，我没有把主要精力用在享受人性美善上面，而是用在如何应对人性丑恶上面，这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缺憾！人之为人，忧患多于安乐，灾祸多于安康，但若用牺牲个性尊严来换取物质利益，真不值得。虽然人性的丑恶和现实的严峻冷酷把我的性格完全扭曲，我失去了很多物质性好处和人脉性利益，但我的高冷和狂傲还在，我的沉默和深邃还在，我依然应该属于挺立于时代浊流中的孤勇者！
　　
　　我不敢说自己活得有那么一点点像李白，但我肯定，我的内心和行为，都被李白诗句所携带的巨大精神能量猛烈冲击，我一直畅游在自我确认与争取自由的汪洋大海里，潮流涌动，巨浪翻腾，但我奋争不息。我在天地之间，我与万物平等，我不依附，我不欺凌，我就是我，没有什么可以代替。虽然我很孤独，也很寂寞！但因为我是执着的自我确认和自我捍卫者，孤独和寂寞才是我的个体生命坚不可摧的完整生态。
　　
　　孩子们，崇敬古圣先贤的情结，正在随着代际传承淡漠下去，渐趋消失，新生活方式的深度融入与时尚偶像崇拜已经占据了他们日常的主要内容，他们需要不断翻新的群体意识与群体仪式来不断完成自我确认，他们不太需要过于个性的东西，他们已经把原本属于个性的东西完全托付给群体性和时代性，那种独立、个体的存在形式，他们已不感兴趣。
　　
　　这样的群体，怎么会关心一个一千多年前的狂傲且孤独的诗人，特别是，那种所谓的诗人太不具有群体性特征，不会操纵资本，终其一生也没有多少资本，当然，李白的人生志趣根本不在资本运作上面。于是，不会挣钱，不懂创业，除了有限的自主消费，除了常常从朋友和粉丝们那里沽酒，再没有更大的消费能力；除了作诗，再没有更多的才情博得众人一娱。当今，无处不在利用各种人脉资源和资本资源的世界里，李白式的志趣与作为根本不具群体响应资源和时尚消费驱动力，他怎么会进入如今这个娱乐与消费的超大群体的视野呢！
　　
　　江油的青莲乡，它与我居住地的空间距离并不遥远，我迟早会去。至于李白，我对他的敬仰之情应该有的。但我的主要作为还是反思。如我这样装腔作势舞文弄墨的庸常之辈，才情与诗情都是无法跟李白相比的。但我在人格修为上应该仍有机会追随李白，即便不能望尘，但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至少会对得起自己。
　　
　　当权力的巨臂和资本的大口之下有太多的哀鸿遍野和生离死别，当无数貌似辉煌实则虚幻的追逐最终都会尘埃落地，当谄媚和屈服成为全新而怪异的人间生态，当我最终没有成为狂放不羁的诗人，没有成为腰缠万贯的巨贾，更没有成为呼风唤雨的政客，我的清贫和孤傲，至少不是可耻的。
　　
　　青莲乡这个名字本身就有诗意，它曾经因为李白而享有盛誉，若干年后，它也许会有更多更新的附丽，作为一个同样无法逃脱消费与娱乐魔咒的城市，江油，青莲乡，它们也许会越加光鲜亮丽，但李白一定会黯淡下去，不会有更多人想起。现代时尚凝聚了资本、产出、娱乐、消费的巨大引力，这个引力所向披靡，李白，及其同类，他们的名声和光环不属此列，它们将会离开得更远一些。李白会永远回到他的唐朝，而江油，将会走向它面目全新的未来。


      

童心是

首席欣赏，沙发上品味。

童心是

当权力的巨臂和资本的大口之下有太多的哀鸿遍野和生离死别，当无数貌似辉煌实则虚幻的追逐最终都会尘埃落地，当谄媚和屈服成为全新而怪异的人间生态，当我最终没有成为狂放不羁的诗人，没有成为腰缠万贯的巨贾，更没有成为呼风唤雨的政客，我的清贫和孤傲，至少不是可耻的。

李兴文

童心是 发表于 2022-8-11 16:25
当权力的巨臂和资本的大口之下有太多的哀鸿遍野和生离死别，当无数貌似辉煌实则虚幻的追逐最终都会尘埃落地 ...

谢谢老朋友，即颂秋祺！

李子四

读完，很佩服作者的内心强大。
我失去了很多物质性好处和人脉性利益，但我的高冷和狂傲还在，我的沉默和深邃还在，我依然应该属于挺立于时代浊流中的孤勇者！
很自信。赞。

李兴文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8-14 10:58
读完，很佩服作者的内心强大。
我失去了很多物质性好处和人脉性利益，但我的高冷和狂傲还在，我的沉默和深 ...

非常时期，就要靠这些活着！

文珺

在充满媚俗的现实面前，面对热浪滚滚生活，保持一种高冷，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李白与江油，已是一种文化的象征，会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诠释的，但无论如何，文化的意义的不可能改变的。问好。

云馨

江油不但有青莲乡，还有李白。看来是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了。读完老师此篇，这江油值得去看看。

李兴文

文珺 发表于 2022-8-15 09:52
在充满媚俗的现实面前，面对热浪滚滚生活，保持一种高冷，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李白与江油，已是一种文 ...

文化一定会被改变的，虽然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人类历史发展进程已经证明，文化就是一个不断融合的过程。现在很难找到一种具有明确影响力的原初文化，几乎所有文化形式和文化实质都带着其他文化的痕迹。世界上影响最大的文化就是佛教文化和基督教文化，但他在一千多年来发生了许多重大改变。
再说中国文化，孔子苦心孤诣要恢复西周的礼制文化，他失败了，为什么失败，社会生产生活方式变了，人的观念变了，礼制无法抗衡越来越独立的贵族自治。
中国历史两千年来为什么没有脱离皇权更迭换汤不换药？专制文化根深蒂固。但这并不说明它就一成不变，一场辛亥革命就将它终结了。
后话敏感，此不赘述。
当前最有说服力的观念是文化效率说，高效率文化一定会改变低效率文化。有些改变，你我都能看到。

李兴文

云馨 发表于 2022-8-15 12:03
江油不但有青莲乡，还有李白。看来是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了。读完老师此篇，这江油值得去看看。

去看看，我也要去。现场观摩可能另有所获。

剑鸿

李老师的文笔的确有李白风，狂放纵横，激扬文思

李兴文

剑鸿 发表于 2022-8-17 16:24
李老师的文笔的确有李白风，狂放纵横，激扬文思

剑鸿过誉了，我的性格，自小桀骜不驯，长大后个性太强，你可以猜想我的人生境遇！

木门长子

李白终究是一首最豪放的诗，不论在哪个时间点绽放都会有其魅力。老师真李白也。

舒布衣

文笔犀利，指向明确，傲骨耸立，解析到位。

李兴文

舒布衣 发表于 2022-8-24 17:48
文笔犀利，指向明确，傲骨耸立，解析到位。

谢谢鼓励，即颂秋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