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本地热了五天——所谓的“热”是指超过30度——其中有四天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医院已成了蒸笼。临西的病房最难熬的是下午,因为那时候阳光会很慷慨地渗透进来,给所有空间都拧开了“高火”,人在其中那就是火锅中躁动不安的肉丸子。偏偏,入院的人也和肉丸子一样无力挣扎。
对面床是位脑梗患者,男的,六十左右,长吁短叹的,因为半边身子一直发麻。陪他来的老伴说,两个人都是附近的农民,因为疫情延 误了一年多,所以今年再来时已经很重了,治了十多天也不见效。作为一个资深脑梗患者,我告诉他们靠西医只能通通血管,想要缓解还得去找中医——私立医院可以沟通的,那大门关得没那么瓷实。
老夫妻随后联系了一位针灸大夫,每天偷偷跑出去针灸,据他们说,立马就缓解了。缓解的好处是他们两天后办理了出院,把希望寄托给中医了。我看到患者急不可耐想出院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催老伴快点结算。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似乎离开这家医院立刻就能看到新生。人有的时候是不怕病的,怕的是看不到希望。
新搬来的是位糖尿病患者,七十来岁,因为长年酗酒又得了肝硬化。老头就很乐观,测完血糖,高了,嘿嘿一笑,又让老伴去买“脱骨鸡”。这只鸡吃完,他的血糖会更高,但老头不在乎。他老伴也不拦着。老太太跟我讲,老头病多,治了这个治不好那个,儿女们都表态了,想吃啥别拦着。
不由得感慨万分:人生苦短,老头就算完全按医嘱——病就能好了吗?就算把该戒的东西都戒了,他能活一万岁吗?我和他们聊天,讲医生按职业道德,必然得告诉你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但实际上医生自己也做不到,所以很多医生的糖尿病也很严重,一样喝酒吃肉,啥也没耽误。得了病的人,三分之一是被馋死的,三分之一是被吓死的,还有三分之一是治病折腾死的。我的观点是:宁可病死,也不能馋死啊!
由此我想到了同学阿梨。她是我见过的坚持得最好的患者。从19岁一直到51岁,她从来没有在饮食上犯过规。那真是百分之百遵医嘱,真真的苦了自己这张嘴,只落得三十多岁换肾,四十多岁透析——啥也不吃啥也不喝,那身体素质能行吗?我知道阿梨比林妹妹还要弱,刮风下雨都得病一场。她还经常教训我不要胡吃海喝——完全按她的高标准高要求来,又能怎么样呢?
住院第四天,我就跑出去喝了一缸白酒。
病房内还有一张空床,由对面跑过来一个人,跟护士长闹着要搬到我们这边。他的病房里来了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也是脑梗。也不知道哪疼,在床上呻吟了一整晚。陪护的女儿被折腾得一夜没睡,连累得病友也别想合眼。说了这几句话,这位熬了一夜的病人已经鼾然入睡。因为门开着,我也听到了对面断断续续的叫唤声,哎哟……哎哟……随即听到了一个年轻点的女声歇斯底里的喊声:“到底哪疼啊,你还不说,就这么没完没了折腾人!”
偶尔有护士进来,话里话外说对面的老人真折腾人,医生来问诊,又说不清哪疼。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自己的老祖母,临终前我陪护了十几天,也是这样不分昼夜的呻吟,也是不知道哪疼。有一次熬不住了,祖母已经几夜没让我睡觉了,迷迷糊糊说了句“奶奶,我真是困了。”那一夜,祖母竟然安安静静……此时忽然心头一酸,祖母是不是强行地忍了一夜?
对面的老人又开始呻吟,对面的女儿又开始训斥。那位糖尿病加肝硬化的病友突然骂了一句:“这败家孩子,生她的时候就该掐死!”
睡觉的病友扑哧笑了,翻了个身继续睡觉;我也淡然一笑,躺下来继续看书。病房门被护士带上了,连同别人的痛苦都被关在了门外。
人终归是要关注自己的指标的,我躺了几天,各项要命的数据都有所缓解,过于劳累让我的身体千疮百孔。但是,一个小镇上的下岗临时工,到市里来十年,靠写作达到了“本市地表最强”,我只有不断地写,不断地培养学生,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人不做有意义的事,混吃等死难道就符合养生学?——我下个月才满五十周岁,离退休还早,除了不间断的工作,我还能干什么呢?
糖尿病兼肝硬化患者先出院了,他们在我的建议下,准备换家正规点的医院。私立医院适合疗养——像我这样——不适合治疗。大夫水平有限,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开的药也多数是保守型的,对重症患者用处不大。临出院时,老头在病房里给儿子打电话,让他来接。儿子解释说,单位太忙,走不开。老头又给女儿打电话。女儿发了500红包过来,解释说单位同事集体旅游,去水上乐园了。
老头放下电话,乐呵呵地对老太太说,闺女给的钱,这得收着。我一下子想到了他昨天说的话:“这败家孩子,生她的时候就该掐死!”
打完针了,在走廊里遛达。对面老人突然叫起了“护士”。我探头一看,病房里没人,老人也没叫唤,盯着点滴管,喊护士来换药。我过去帮忙把点滴拔下,给他换到了“冲管”用的盐水里,又帮他按了床头铃。我看老人对我点头,笑着说了声“谢谢”。神色如常。一时诧异,问他:“你不疼啦?这几天把你闺女折腾得够呛!”
老人瞅瞅门口,狡黠地一笑:“本来也没那么疼。她(指女儿)小时候多病,我成天成宿地侍候她,没少折腾我。现在我有病,不得折腾折腾她?”
一时之间,我竟愣在那儿,不知所措。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小时候因为奶水不足,一夜哭八九次,基本上折腾得我整夜睡不着觉;生他的时候是冬天,条件不好,我用凉水洗褯子,指关节就此落下病根;他能喝粥的时候尿多,抱他的时候嗖的一下,浇得我外裤里裤都湿透,怕惊着他我动都不敢动……
回到病房,我给孩子发了语音消息,做完核酸到病房来,我难受啊,哎哟……
没等他过来,我又发了条消息:不用做核酸,到楼下接我,今天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