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孽”“造孽”辨

rsjby

    人皆有恻隐之心，遇到可怜的人或事，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同情、怜悯之心。不仅情生于心，还会溢于言表。四川人遇到值得同情的人或事，就常边叹息边哀怜：好zàonié。小时候，左邻家境贫寒，几个孩子十冬腊月还光着脚板，双衣单裤，在寒风里瑟缩，父母见到：那几个娃儿，真zàonié。右邻本较富足，却常唉声叹气，装穷叫苦，其实“家里有金银，隔壁有戥称”，旁人都明白：再zàonié，天上也不会给你掉元宝。四川方言zàonié，是可怜、值得同情的意思。

    在古今四川作家笔下，方言zàonié多写作“造孽”。如：

    刘省三《跻春台》卷一《义虎祠》：“我啥见你儿死得苦，又见你造孽，跟你打个报不平，你啥莫忘我恩情哦。”

    李劼人《大波》第二部第六章：“人家在街上买不到小菜，——连小菜脚脚都买不到，顿顿吃鼓眼白饭的，才造孽哩！”

    艾芜《群山中》：“我们这里人顶造孽了，土司官一喜欢你的东西，就得乖乖地献出，你献慢一点，你就该死了。”

    古华《芙蓉镇》第三章三：“……芙蓉镇上，如，如今只有一个年轻寡婆最造孽，你都会看不出来么？……”

    颜歌《声音乐团•马勒第一交响曲》第二章：“我梦见她好造孽啊，蹲在我们家门口的花台边上，大冷天的，只穿一件好薄的衬衣。”

    ……

    他们笔下的“造孽”，显然是可怜、值得同情的意思。

    造孽是动宾词，造是动词谓语，孽是名词宾语。在普通话里，也有“造孽”一词。《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释为：“佛教用语，做坏事（将来要受报应）。也说作孽。”《汉语大字典》释为：“佛教语。做坏事。”

    其实，造孽完全可以根据造、孽的字义来阐释。

    先说孽。《说文解字》未收孽字，收有孼，释为：“庶子也。从子辥声。”辥读作xuē，古同“薛”。《说文解字注》云：“凡木萌旁出皆曰櫱。人之支子曰孼。……何注公羊曰：‘庶孼：众贱子，犹树之有櫱生。”庶孼，出自《公羊传•襄公二十七年》，“执鈇鑕，从君东西南北，则是臣仆庶孽之事也。”孽字的草头表明，其最初的意思是指树木之分枝。今天，稻、麦、甘蔗等植物发育时，幼苗生出分枝，仍称“分蘖”。一夫多妻制度下，男人在正妻之外纳妾，仿佛植物分枝，所以妾及其子女被称为“蘖”，即《说文解字》之“孼”。儒学僵化为理学后，对女人的束缚加深加重，妾及庶出子女的地位低下，往往被视为影响家庭和睦的罪魁，甚至成为传统文化谴责贬斥的“恶”。于是，孼又有了“恶因，恶事，邪恶”的意义，并进而引申出“苦难、灾害、灾祸”等。

    再说造。《说文解字》释为：“就也。从辵告聲。”本义指到，往某地去。后引申为“作”，指制作、制造。引申义渐渐强势为主流，而本义只在少数书面语里保留，比如：登峰造极、造访。

    造孽即制作、制造苦难、灾害、罪孽等，与佛教用语里的“做坏事”，是一个意思。

    将四川方言指可怜、值得同情之zàonié写作造孽，不太妥当。四川方言zàonié，对于站在旁观视角表达同情的人，是主动行为，即主动对他人的不幸与痛楚表示怜悯。对于正在身受不幸与痛楚的当事人，却是被迫被动，即因为遭受苦难、灾害、罪孽等，而被人同情与怜悯。四川方言说人zàonié，不是说他在制作、制造各种各样的苦难、灾害、罪孽等，而是说他因遭遇且不得不承受诸多苦难、灾害、罪孽等，很可怜值得同情。

    因此，有些四川作家将zàonié写作“遭孽”。如：

    高缨《鱼鹰来归》：“王自明把它架在自己手拐上，一边抚摸着它光滑的羽毛，一边轻言细语地说：‘三公子，你独自个也怪遭孽的，是理该归群的了……’”

    周恺《苔》卷二第一章：“下了头道坎，就唱：‘太阳呀落土四山荒，磨房呀受苦李慧娘，白天挑水呀三百担，黑夜呀推磨到天亮，遭孽的不过李慧娘。’”

    ……

    他们笔下的“遭孽”，显然也是可怜、值得同情的意思。

    遭，《说文解字》曰：“遇也。从辵曹声。”后虽有引申，但其基本的意义却还是“遇到、碰到”。

    遭孽也是动宾词，遭是动词谓语，孽是名词宾语。在普通话里，也有遭孽一词。《汉语大字典》释为：“受罪。”即遭受苦难、灾害、罪孽等。一个人遭遇且不得不承受苦难、灾害、罪孽等，和事事顺遂、富足安逸的人比起来，生活自然困顿难堪，日子自然艰辛难过，旁人看着，自然会涌出同情，觉其可怜。于是，水到渠成地将普通话“受罪”之遭孽，引申为四川方言“可怜、值得同情”之遭孽。虽遭孽的读音（读作zāonié）与四川方言zàonié稍异，但词义更贴切、准确。

    当然，将四川方言zàonié写作造孽，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阐释。

    颜歌《五月女王•钟腻哥》，“造孽啊，钟老师一个好人，一辈子没享到福。”

    罗伟章《谁在敲门》第二章九：亚琼“又回到镇上，把烫死儿子的那个澡盆抱在怀里，抱着抱着，就像抱不动的样子，是说她儿子长大了。现在是说她儿子快结婚了，大姐愁一下脸：‘造孽！’大哥和弟媳都说：‘硬是造孽。’”

    ……

    他们笔下的“造孽”是一种感叹，因为没有明确的主语，既可理解对上天的谴责（省略主语）：上天真可恶，无端制作、制造了苦难、灾害、罪孽等；也可理解为对钟老师、亚琼的同情（模糊主语）：钟老师、亚琼好凄惨，不幸遭遇且不得不承受上天制作、制造苦难、灾害、罪孽等。

    省略主语，是因为这个主语是人人畏惧，掌握命运的“上天”、命运之神，不能得罪。即使有不满，有愤，有恨，也不敢点明是它在造孽。主语模糊，指向依然清楚，他们因为遭遇且不得不承受苦难、灾害、罪孽等，而显得可怜，而值得同情。

    或许正因为如此，许家宝、富田一郎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词典》，王文虎、张一舟、周家筠编的《四川方言词典》，蒋宗福著的《四川方言词源》收录的均是“造孽”，而没有“遭孽”。

    个人认为，如果有明确的主语在前，zàonié只能写作遭孽。若未明确主语只是感叹，zàonié写作遭孽、造孽都可以。

    总而言之，四川方言里的zàonié写作遭孽更贴切、准确，更好理解。

刘彦林

感谢老师一直以来的支持。问候！

木门长子

一个“孽”字解读得好，旁征博引，有理有据，适合说文解字。

刘彦林

《“遭孽”“造孽”辨 》一文，结合四川方言，对“遭孽”和“造孽”两个词的差异进行了多角度的分析和论证；有理有据，观点鲜明。学习。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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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8-20 10:44
一个“孽”字解读得好，旁征博引，有理有据，适合说文解字。

方言里，往往保留着一些古字古词，值得认真对待。谢谢阅读，留评。

rsjby

刘彦林 发表于 2022-8-22 10:12
《“遭孽”“造孽”辨 》一文，结合四川方言，对“遭孽”和“造孽”两个词的差异进行了多角度的分析和论证 ...

谢谢版主阅读。只是对四川方言的一点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