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个水世界

李兴文

　　八月，属水。
　　
　　雁过时，秋水开始凉下来。
　　
　　我在绵城看不到雁阵。透过陌生的鸟语，我仿佛听到，远方，有大江流淌，江面上漂浮着夏天的陈迹，黄褐的浊流代表卷走了泥土，密匝匝的枯枝断木，代表水从高原森林中来。土黄色的泡沫，代表浑浊而燥热的空气，也代表打湿那块土地，但很快又被毒辣的太阳抢劫一空的汗滴。
　　
　　江流起步的地方，水应该更凉一些，草应该开始黄得更多一些，我见过最高的，我未曾登临的峰峦，应该落下了第一场雪。我去过某条江流的第一湾，那里也算一个水世界，只是小了一些。我去的时节比八月晚了许多，江流卷挟着浓厚的凉意，带着高原的泥土气，也带着百草的馥郁。我在大江的第一湾听过雁鸣，见过雁阵，然后，我百感交集，突然有一种我本来属于八月的奇怪感觉。我后悔不该进入那个豪华府邸，去瞻仰并无主人的百间华屋，还把兜里宝贵的银子，掏出去一些。
　　
　　幸好，一株树叶灿黄的银杏树给我莫大的慰藉：在红墙碧瓦飞檐斗拱的重重围堵之中，好像只有那棵银杏树是自由的。高亮且鲜艳的银杏叶就像一束束自由而热情的阳光，入我眼，进我心，穿透无数场凄风苦雨，带我重回温暖的怀抱。我很惬意地闭上眼睛，想象很遥远处两个温热的手心，想象用双唇吻我的人，那时还很年轻，每一根汗毛都显得亲切温存，简直就像距离银杏树不远处，那几棵正开花的，高大得有些古老的紫薇树上，盛开的紫薇。
　　
　　空气中回荡着水的和鸣，水声不断提醒我，那些日子很像八月，但其实早就过了八月；八月里那些风姿绰约的树木，那时候已经开始落叶。
　　
　　相比之下，绵城则是温存而娟秀的。
　　
　　我简直无法追赶蜀中这块广袤土地上洋红色的夕阳。我看得出，我仅仅只是怀着一只萤火虫的心思，保守着一些极其渺小的秘密。看看雨幕悬于天际，我告诉自己，应该忘记那些让你神不守舍的水世界，现在你人在蜀中，想听水声也很容易。穿城而过的涪江也有一些颇有情趣的湾，白天的雨中，或者夜晚的灯光下，都能帮你找回曾经荡气回肠的种种情怀；至于银杏树，城中街道上无处不有，有些，甚至果实累累。
　　
　　我很惊诧，在一阵关于水世界的遐想中，我竟遇上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水世界。我努力不再回想中山桥下的浊浪，不想丽江城外的第一湾，不想西子湖上的观渔港，我只须时不时扫一眼窗外悬于天际的雨幕，就够了——这个水世界，丰润，饱满。
　　
　　窗外，空阔的视野，楼宇之间，布满薄薄的水汽。峡谷一样的大院里，伞面像各色花朵一样飘来荡去。我就想起一个灰暗的故事来。故事也是从一把雨伞开始的。故事的开头，天色比此刻阴暗，雨落在即。我带的伞，被别人借去。后来，大雨如注，我钻进一个散发着脚臭气和汗臭气的拥挤不堪的面的车厢，穿过那个突如其来的水世界。一路上我都在想，借走我雨伞的人，肯定对水世界不感兴趣，不然，在阴雨最多的季节，还穿着一件短袖，那件短袖还是灿黄色的。然而，竟连一把伞都不带。
　　
　　未雨绸缪，这是做人做事的宝贵经验，但有些人永远都不会注意与心灵有关的种种细节。我的情面又是很软的，一把微不足道的雨伞，远不足成为拒绝别人恳切之意的理由，糊里糊涂，一切就那样发生。我的内心泛起后悔的涟漪。过后又想，仅仅，不过，天将雨时，有人把我的雨伞借了去，而下雨天里借伞给别人这种错误，我已经犯了无数回，屡教不改，有什么值得后悔的。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借伞给别人，而把自己置于一个本不想要的水世界，虽然有时候，自己并未淋雨。
　　
　　那个故事没有光鲜的结局，一切都以灰暗的形式结束，未留下丝毫光亮的痕迹。从此，我就常常记得提防雨天向我借伞的人，以后坚决不借。冷静下来之后我又反省，仇恨别人也没有什么意义，毕竟，他们比我更害怕把自己完全置于一个水世界，而我，一次次从水世界里走回来或者走回去，于情感理智以及身体安危并无大碍，我的许许多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总在雨伞之外。
　　
　　盛夏时节，涪江上漂满朽木枯树的事件早已过去，现在轮到绵城经历秋日雨季。我再三提醒自己，这里是绵城，不是北方那个不起眼的小城，在这里，除了家人，再无认识的人，根本不用担心有人向我借伞。这样也好，一到雨天，我总能擎一把雨伞，出去，随意走走，看看遍地绿树，它们的树叶是怎么一天天变黄的，又是怎么一片片落地的。然后把雨伞平安带回。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在这个季节，悉心关注大地之上波澜壮阔的泛黄景象，再次整理深藏我心的一些隐秘情愫。那些情愫好像悲壮，又好像伤感，实在难以诉诸言语。季节容颜一定有所改变，而人呢，除了像风一样云散的，就剩下我远远离开的。离开的原因千万种，其中之一，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怀念一些水世界，以及水边葱郁的芦、荻，它们结出的洁白的絮，那个白，这季节无物可比。我也怀念雨雾中废弃的孤单的渡口，怀念雨声贯穿始终的漫长的旅途，怀念我从泥石流中扶起的一棵小梧桐树，怀念一个用塑料袋当雨具的，告诉我前方村名的放牛人。怀念最疲惫的旅途将告结束时，那一盏盏昏黄的灯……
　　
　　总想出去走走，虽然我总是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值此叶黄雨多的时候，我有无数种理由，在低垂的天空下，追逐一些湿漉漉的景象。我想得到一种确认：你想要的，就在此时，就在这里。
　　
　　真是色彩纷呈的好季节，橙红，灿黄，深绿，远远胜过春天里种种浮浪的稚嫩色彩。
　　
　　雨雾无边，正好把我在这个季节最湿润的温柔之乡妥帖隐藏。我在那里搓揉自己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做梦一样陶醉于自己的少年时光……
　　
　　走着走着就雨过天晴。天边再次出现我很喜欢的洋红与橙黄，才发现，忘带相机了。但水世界还在，我能闻到那种潮湿与清爽。我也看到，那么多人都不打伞；或许，他们在水世界里都习惯了。最好的感受，我只需记在心里。
　　
　　我想起了一个大湖，多年前我曾去过。那时候我总开启一些成本最低廉的长途旅行。我在大湖边听见了那个年代里最激昂也最温存的歌声，那歌声让我确信，人，本来就应该活成那样的人，而不该活成噩梦连连担惊受怕的人。那歌声给我启示，人的生存应该多依存水，而不是火，虽然人是需要把食物煮熟了才吃的，虽然没有火，人就难度冬日。但是，水世界才是生命不能背叛的故乡；再说了，唯在水世界里，鲜活的活物，才有可能谈及爱情，而那时候，在无边无际的湿润与温存中，再也不需要什么雨伞来遮挡了！
　　
　　我很怀念大湖边的歌声，那是我所经历过的水世界中，最终归宿一样最具关怀的风景。
　　
　　雨中的绵城依然年轻。它让我想起一个美妙绝伦的水世界。这份赠予太宝贵，而我，赶上如此好季节，我不能过于贪恋，就把那个神秘的水世界再次藏进心里。
　　
　　我将开启又一个行程，这个行程，它同样充满水世界里最美的声音与色彩。
　　
　　它是我生命中，最壮丽的水世界里，最精彩的盛景。


      

秋实声像

坐上了兴文家的沙发，很惬意，大家不会嫉妒把！

秋实声像

现代散文的最大魅力，当属隐喻、比拟和跳跃。兴文这篇《想起一个水的世界》在这三个方面做得都很到位。————————————————————————————————————————————————————
文章不仅增加了耐赏性，也增加了感染力，让读者在潜移默化中受到熏陶。好文必须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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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兴文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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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渊

老师的散文好美，篇篇必读，很是受益，学习了，祝福秋安！

李兴文

秋实声像 发表于 2022-9-1 17:15
现代散文的最大魅力，当属隐喻、比拟和跳跃。兴文这篇《想起一个水的世界》在这三个方面做得都很到位。—— ...

谢谢秋实声像文友抬爱！并祝文友秋天快乐！

文珺

芬芳的内心，开出绚丽的花朵。于文字，能赋予这些美丽精灵，以更多的意义，大致就是所说的内涵吧。意蕴深厚，悠远。学习问好。

xam720

老师的文章意境悠远，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细细的品味，才能理解其中深意，问好！

露渊

很喜欢这样的散文，果断收藏，闲时品读，鞭策自己，遥祝秋安！

李兴文

露渊 发表于 2022-9-8 10:57
很喜欢这样的散文，果断收藏，闲时品读，鞭策自己，遥祝秋安！

谢谢露渊，即颂秋祺！

李子四

文兴的文字，总让人觉得意境深远，不得不服。赞一个。

童心是

李老师的散文意蕴深厚，悠远。学习问好。

童心是

明天中秋节，祝福你节日快乐~~~~~有些疑问——锦城的银杏树现在还没有灿黄吧？

李兴文

童心是 发表于 2022-9-9 11:36
明天中秋节，祝福你节日快乐~~~~~有些疑问——锦城的银杏树现在还没有灿黄吧？

我不在锦城，刚从绵阳回来。时令已至，物不违时，该黄的应该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