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老袁的“变通”之道

淡淡不如风

　　“唿嚓”一声，一片乌云拍在老袁脸上，从那一天起，他的脸再没现过阳光。


　　那年我刚刚回到这座小县城，想找个地方给学生讲课，就遇到了年长一岁的老袁。老袁是开托管班的（俗称“小饭桌”），占据了校门口第一家门面房。他向我提出不要房租，要以“分成”的形式来合作。


　　那一刻我们可能都不会想到——未来十年，我们将在一起朝夕可见。


　　合作的第一周，两家人一起吃了个饭。老袁的妻子是体制内小领导，说话细声慢语，和老袁的粗嚎大嗓截然不同。第一次见面聊天，聊到老袁，我对这位嫂夫人说了两字评价——财迷。尽管对方耐心地解释我的观点偏颇了，说老袁不是那么贪财的人。可是，老袁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他人不坏，有着农民典型的狡猾；应该是从小穷怕了，所以算计到可丁可卯；张嘴闭嘴“不缺钱”，一般来说总是强调钱不钱的人，多数都是穷到骨头里的。原生家庭的极度贫困是影响终生的，即便以后有了花不完的钱——骨子里仍然害怕缺钱花。《人民的名义》中侯勇演的贪官，满屋子钱却不敢花，其实也是这种心理。


　　老袁的托管班最多时有五十个学生，连吃带住。他楼上有两盏灯，他经常拧下其中一盏，让学生在半昏不暗的环境中写作业，等到实在看不着了，他再拧上另一盏。每天就这么上下桌子来回折腾，他并不觉得累，只要能节约下来，他就有一种荣耀感。


　　老袁朋友不少，他经常和人家哭穷，基本上出去吃饭都不用他埋单，但打包回来的一定是他。他最得意的事，就是把剩下的“口水菜”拼成下顿能吃的一道食品，还能让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吃下去。


　　老袁什么学生都收。有一次收了个半痴呆的，不管人多人少，解开裤子就在门口方便，但即便这样，老袁也不会辞退。做生意的都算计某个学生交了费——本月能挣多少钱，但老袁算计到三年五年，一算下来，一个学生的收益就比较可观了，所以任何有可能的生源他就不想放手。有一次向我传授生意经：看着恶心的时候，你别想他们是人，就想他们是钱，为了钱忍一忍，忍忍就习惯了。


　　老袁放过羊，也卖过酒，但进了小饭桌就是“袁老师”。他给几十个不同年级的学生补作业，扯破嗓子也讲不明白，干脆直接让他们抄答案。偶尔还在考试之前去有关渠道买点考题，所以小饭桌的学生成绩一直不错，袁老师俨然一代名师。


　　但老袁最缺德的是，他把二十多个男生和四五个女生挤在楼上二十平米的床铺上，即便挤成罐头了，仍然来者不拒。我竟然看到六年级的男生伸手去骚扰四年级的女学生的隐私部位。我厉声制止后，抬腿一脚没踹到那个小子——飞也似的跑了。我便去找老袁，让他辞退该男生。老袁竟然连点气愤的反应都没有——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后来隐约了解到：他用这种纵容，和几个大男生相处得都特别好，牢固了与男生间的长期托管的关系。


　　老袁的小饭桌一年收益可观，他的脸上充满了阳光。在他眼里，所有能挣钱的都是正经事儿，至于怎么挣钱可以忽略不计。他满嘴谎言，没有良好的教育，没有正确的三观，没有半分所谓的师道尊严，甚至连点尊严底线都没有，但他自己丝毫不觉得，在他的固有三观理念里，只有挣钱和想办法省钱才是“正能量”——也是唯一的信仰。


　　老袁的门面房紧挨着校门口，他认为是风水宝地，于是便把门面房间壁成蜂窝式，最小的仅有六平米，也打出了“出租”字样。他每天想着各种设计，要把每一寸地方都换成钱。我觉得这要是在大城市，像北京上海那样的，或者可行。房价才三千块钱一平方的小县城不至于寸土寸金吧！但老袁明显是走在了时代的前列，有几次给我传授“变通”的道理。他说，当你在某个行业做到极点的时候，你只有求变，才能生存及发展。而这家托管班到极点了，再多挣钱不可能了，也只有变通才能有前景。

　　他后来趁旅游时去几个大城市取了经，回来后筹划开一家“书吧”。据他说，亲眼所见在杭州的一家书吧里，大家排长队等着进去读书，人满为患。看书按时间收费——收入有限，但那里面的咖啡、奶茶样样都是“天价”，和抢钱差不多。老袁苦巴苦业半生，攒了两幢楼房（每幢市价30万）以外，手头还有几十万，准备押在这个项目上。


　　从他那阵子的言谈中，了解了一星半点他的计划。我心里隐隐担忧：江南自古烟花繁华之地，对文化的贴近是融入一代又一代的血脉中的。而我们这儿的历史薄得像一张纸，除了清朝的流放者就是解放前的土匪——况且杭州多少人？和这座市区只有十万人口的县城能比吗？可是，我只是使用老袁的一间教室的合作者，其他的一切事都和我无关，也没有提建议的必要。


　　于是，我看着老袁风风火火地在市中心租了上下三层门面房，斗志昂扬地搞起了装修，又利用关系四处收集过期刊物，后来为了撑门面还是进了十几万块钱的新书。本县有史以来第一家集咖啡馆、茶楼、阅读于一身的“书吧”开张了。环境雅致、气氛温馨，非常适合阅读。但没人来读。


　　由于本地原生家庭的教育方面相对落后，所以多数学生是不爱读书的，只爱玩手机。家长“循章办事”——按学校的推荐把一套套书都买齐了，往家里一堆，看不看是学生的事。往往家里藏书颇多，但学生却难得过目。


　　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在家里摆在眼前的书都不看，要花钱到老袁的书吧里看？小孩子能一坐就是几小时？老袁支持不到一个月就受不了了，开始办卡，吸引家长陪孩子一起来读书，这招不灵又换招，又申办了办学资质许可证，请来名师来讲课，接着上了快餐……仅仅半年，老袁就提前退了房租，他半生的积蓄——最后只剩下一车书。来不及开始，就匆匆结束。


　　老袁的“变通”之道彻底行不通了，人却大变样了。那以后就没笑过。原本阳光万丈的他，脸黑了、人瘦了、头发白了不少。以前为了省电，还经常在晚上领着住宿学生去广场，现在多数时候猫在关着灯的小黑屋里，只见点燃的香烟一闪一闪。以前他还哼着歌，收拾收拾屋子，现在到处是灰尘，装菜的盘子里盛满了烟头。


　　我很理解老袁，年轻时我们抗折腾，失败多少次都可以重来。这人到晚年，投资血本无归，那就很难有翻身的机会了。但理解又有什么用？老袁的精气神都垮了，生意也走了下坡路。从托管班毕业的学生一到了初中，几乎全是班级倒数，有的还被嘲笑成傻子；被骚扰的女孩家长闹上门来，老袁说尽好话才把事压下，住宿女生全都撤了；随即教育部开始推行放学后的“5+2”校内托管，校外托管班项目只剩午餐——晚餐、补作业、住宿的学生几乎消失了。


　　老袁的饭费涨价了，但饭菜质量不如从前了。老袁的收入缩减到从前的三分之一，但“校门口第一家门面房”的高房租居高不下。老袁不再想“变通”的事，也没有打“翻身仗”的斗志，整日里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做着最后的坚守——因为他没有别的职业可做。


　　当一个人走下坡路的时候，往往把原因归罪于“命运”“运气”，老袁认为他“点儿背”，顺的时候怎么做都来钱，背的时候怎么做都不对。其实老袁不会知道：在他投资失败时，附近几家托管班已经来联系我了，想尽办法让我远离老袁。我没同意是因为老袁是“原始股”，不是简单的房东关系，我走了让他直接倒闭——从小到大只想着成全人，哪想过釜底抽薪的事啊！但老袁有一次还是说了句掏心话：眼下全靠我的写作班来支撑费用，要不然他只有干赔钱。


　　老袁说什么，我都不感动。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合作关系。老袁曾给我设想了很多“变通”做大的理念，比如带女弟子替我讲课可以多收学生，比如雇帮手来批文章可以少挨累，但我都给否定了。我讲课想挣钱，但不是为钱而讲课。因为三观不合，我的一些做法——比如拒绝收素质差的学生——老袁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他更不会明白，在我这个普通底层百姓的心理，却时刻在想着宇宙间的天理与公道、自然规律与得失平衡；再往粗浅了说：江山父老能容我，不使人间造孽钱。

李子四

拜读，真该向你学习。问好。

草舍煮字

读着老袁的业绩，脑子里冒出那句话，资本的每一个汗毛孔里都流着脓血。

秋实声像

文章事例叙述生动、具体、趣味性强,在作者笔下，豁然显现出一个个性鲜明人物形象——老袁。
作者用寥寥数语,表现出了自已对老袁的思想情感,令人感动。
尤其是文章结尾，引用了一句古警句，戛然而止，干脆利落。

幸福小草

这样干事，不失败才怪。
哎呀，还想读书收费，真天真。
我那里万达广场里，有个特别雅致的：“阅读时光”，看书免费，只有喝咖啡，饮料收费。除了礼拜天，其它时候也是门可罗雀。

喻芷楚

叹为观止。人还是要实诚一点。梦想与理想都要适可而止，做人太资本就没了人情味，又无品德可言。

淡淡不如风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9-8 15:05
读着老袁的业绩，脑子里冒出那句话，资本的每一个汗毛孔里都流着脓血。

当初很多说这种话的人，已经成为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

淡淡不如风

喻芷楚 发表于 2022-9-8 16:54
叹为观止。人还是要实诚一点。梦想与理想都要适可而止，做人太资本就没了人情味，又无品德可言。

对于很多人来说，遵从自己的三观和信仰，就是品德。
人总是把自己的任何不良行为往品德上靠。
至于理由，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淡淡不如风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9-8 15:14
这样干事，不失败才怪。
哎呀，还想读书收费，真天真。
我那里万达广场里，有个特别雅致的：“阅读时光” ...

那种地方是谈恋爱的地方。歇脚的地方。等人耗时间的地方。就不是读书的地方。

淡淡不如风

秋实声像 发表于 2022-9-8 15:10
文章事例叙述生动、具体、趣味性强,在作者笔下，豁然显现出一个个性鲜明人物形象——老袁。
作者用寥寥数 ...

合作快十年了，大仗小仗无数。
老袁总以多挣钱的目的来给我设套。
而且设计得多数比较巧妙。
其实他就是忽略了，什么叫做“写故事”出身的。
只有我忽悠别人，哪有别人忽悠我的份？

草舍煮字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22-9-9 09:05
当初很多说这种话的人，已经成为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

后悔啊，我说晚了。

香薰古琴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9-8 15:05
读着老袁的业绩，脑子里冒出那句话，资本的每一个汗毛孔里都流着脓血。

大师兄这句话总结得非常到位。

香薰古琴

淡淡老师在这么小的篇幅里，把老袁这个人写活了。生活中这样的太多了。为了挣钱没有底线，还叫做变通，往高级上面靠。

香薰古琴

加精华理由：文章由远及近刻画了一个唯利是图、圆滑世俗的老袁，老袁其人通过作者的描述活灵活现站在读者面前，他世故、爱财、毫无底线，就像我们身边的某人。文学的使命是社会担当，作者刻画这样一个和自己三观不合的人，也体现了自己的处世态度。文中的主人公一身俗气和本文作者一身正气形成了对比。推荐精华。

草舍煮字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2-9-14 10:54
大师兄这句话总结得非常到位。

资本运作、商业运作都是间接创造财富的，获利比直接创造财富的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