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学生围着我,年级不同,却有着共同的“任务”,写“三十年来的变化”征文。学校的形式主义一如既入地离谱——小学生刚满十二周岁,让他们写三十年变化?这种摊派是摊给学生的,还是来为难家长的?
我对学生们讲,你们出生前的故事该怎么写呢?咱们只能赶鸭子上架了:在身边随便找个新生事物,或新开发的楼房,或新建成的旅游景点,或新粉刷规整的学校……然后无限夸大地对比以前的脏乱差,接着盛赞今天的洁美新,写吧!
学生们交上的作文倒是贴谱。
“以前,我们家住的是平房,一到冬天四处漏风,滴水成冰。”——四十年前我住的平房都没这么寒酸过——“现在,我家住上了电梯楼,设施齐全、窗明几净!”
“以前,‘中兴村’很贫穷,青年人都快走过了,只有些留守老人。村里的土路到处是坑,走几步就能踩上一脚屎。”——感觉那个村子是《西游记》里的“稀柿胡同”——“现在,村子成了著名的旅游区,有风味小吃,有观光小火车,有篝火晚会,热闹非凡。”
“以前,我们的学校垃圾成堆,苍蝇都直往课本上叮。”——这么写良心不会痛吗?——“现在,黑板变成了投影教学,操场建成了塑胶跑道,鲜花和绿植点缀着校园。”
…………
孩子们就这么交差了事。我很骄傲这些娃儿们没有像多数参加征文的那样——去百度上照搬。人品大于作品,至于完成的效果怎么样,那反而是其次了。事实上,这个主题更适合我们这样的成年作者来写,当然,本市文联也下了文件,号召本地作家来踊跃投稿。我一直没动笔,是因为我找不到好角度——与众不同的好角度。如果一群人写家乡日新月异、发展神速;一群人写祖国强盛、民族伟大;还有一群人写生活水准日益提高、彻底脱贫……相关话题大家都写的时候,我又何必再写?
我只会写人性。余华名著《兄弟》中,在开放大潮中厚颜无耻的李光头一跃而成亿万富翁,“温良恭俭让”俱备的宋钢潦倒至死。而想想这三十年我看到了什么?腰包充足了,能借走钱的人少了;经济发展了,坚守底线的人少了;文化素质提高了,择偶首选人品的少了;小汽车家家都有了,邻里间不走动了;孩子生在了“福”堆里,生活能自理的人少了;毕业后的薪水越来越高了,守在父母身边的少了;夫妻间的仪式感越来越浪漫,彼此深信不疑的少了……
一切的一切都在变。有人变得越来越坏,越来越强,我们却往往在努力找他们的优点,因为我们惹不起;有人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穷,我们常常说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因为我们瞧不起。“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个世上最坚硬的是人心,最易变的也是人心,当我们觉得周遭的人都变了,变得一点找不到从前的影子时,往往折射出来的就是——我们自己早就变了。
这些变化实实在在发生在这30年间,却都是有悖和谐理念,是不能写的。那还能写什么?住房越来越高档了,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了,紧张情绪日益增多?入口的美酒佳肴越来越丰富,胆管壁不毛糙的越来越稀少了?这些也不能写,连举例子都不忍心。亲朋好友有发财的,也有发疯的;有身体倍棒的,也有带死不活的;有长命百岁的,也有英年早逝的……偏偏,我们总是把目光侧重于负面,会觉得发财的长寿的都正常,而那些发疯的早逝的太让人感伤。上升到社会和生活压力,再上升到人生智慧及领悟,对比自身还觉得不错,自得之心一生,文字感性大于理性,也就有失客观了。
找不到好角度,我甚至有了放弃写这个话题的念头。
昨晚与另外三位发小相聚。荣子说,别整油腻的;小秋说,来两道凉拌的素菜;四个人只有我喝了一小杯白酒;而请客的小奎要加个汤,也被大家一致否决。
小奎说:“口味变了。以前“胖子”——指我——一个人吃两盘锅包肉,还吃了三大碗冷面。”那时节才18岁,我还创过午饭吃17个韭菜盒子,晚饭吃13个肉馅饼的“纪录”。至于酒,更是不醉不归。那时节大家的胃里装着冰柜、装着搅肉机,装着酒窖,填多少进去都不觉得是负担。现在?四个年过半百的半大老人,多半体弱多病,能来参加、能坚持到结束,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安敢多求?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变得又何止是年龄,又何止是饮食饮酒习惯?——对了,就写饮酒习惯的变化吧!
有一次,迁居到外省的朋友回乡来,聊天时说,一进山海关,就发现东北大地上最多的医院是“心脑血管”医院;而出了山海关,在山东、河南等地找这样的医院太少了!
闻言,一时唏嘘。自古苦寒之地,清朝时候又沦为发配犯人的场所。天寒地冬,缺衣少食尚可忍耐,少了这口酒怎么活下去?到了现代,多少祖辈、父辈在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里伐木,强有力地支援着国家建设,腰里又怎么能少得了这口酒?到我们这代,少年时赶上高考录取率不到百分之十,青壮年时赶上下岗分流,中年时赶上疫情,我们又怎么能离开这口酒?这口热辣辣的酒,在冰霜雪夜中暖了多少人的胃,在凄风冷雨处浇了多少人的愁,在遍地荆棘里燃烧着多少人的激情,又在岁月轮回中啮噬了多少人的血管和神经!
我们无数次向往着白雪飘飘的夜晚,撑着伞走在月色下,走到路边的一家小酒馆,里面有热气腾腾的火锅和白酒,还有一个等着与我共饮的人。可现实是,多少个寒风刺骨的黑夜里,拖着疲惫的双腿挣扎着往回走,闷上二两小烧倒头就睡。而不管是举杯邀明月,还是一醉解千愁,这杯酒总是少不了的,因此遍地的心脑血管医院也是少不了的,随处可见的中风患者也是免不了的。
但再顽固的积疴,也终于会被打碎的一天。我们的一下代,饮酒习惯突然就变了。也许是父辈们吃了太多的酒精苦头,所以很多像我这样的家长,都会教育孩子不要抽烟,少量喝酒。长年有酒的三餐已经融入骨血,离开了酒三餐就寡淡无味;而长期无酒的三餐同样如此,加入点酒精就令人不适。在我家孩子身边的同学中,只有一个军人喝白酒,在海岛上驻守,条件艰苦,两三年才回一次家,回家后就喝得大醉;其他人,多数喝饮料。
我曾巧遇过孩子们聚会,几个大小伙子每人一瓶饮料,而就在隔壁的我们——几个半百老头——每人半斤白酒。那天,我很欣慰这帮大小伙子不喝酒,更欣慰的是他们当中没有人呲牙咧嘴、吹胡子瞪眼地大声呼喝“是男人就整白的!”“感情深一口闷!”
变了,变吧。时代变了,风气变了,越变越科学,越变越人性化。以往我晚上出门喝酒,家里人总要提心吊胆的,不知道喝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家。事后想想,将有多少个夜晚,有多少个家庭在等着喝酒的男人回来。这种担心不是杞人忧天,在我有限的社交圈子里,亲朋故交中就有多位因酒致残,乃至丧命的。远亲老六酒后被火炕烙熟了胳膊,截了肢;同学大张酒后栽倒在山林里,几乎冻死;同事老陈酒后在冬夜里睡在大街上,我们发现他时围脖已经和下巴冻上了……现在,年轻人晚上出去聚会,相信多数家庭的父母们都会心安理得——不会担心他们喝醉了。
我想:饮酒习惯的转变,也许是最让人欣慰的转变吧!或者某一天,更大的变化是——东北三省的心脑血管医院少了!衷心希望,这个梦不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