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外一章）

何足道哉

　　低眉（外一章）


　　写下这个词的时候，窗外的夜空是一种黛的青色，天边还隐约着一点点的蓝，静穆、悠远。星星还没有出来。一弯月，斜倚天空，恰似一弯低眉。于是，心便空灵澄澈，没有一丝丝的涟漪和杂念。


　　便搁下笔，凝望，冥想。


　　低眉的样子，如何呢？我想到了民国时期的女子。短衫，长裙。或者一袭旗袍，垂柳扶风，袅袅娜娜而来。颔首，低眉，深深一个万福。端庄，娴静，典雅。还有那么一点点娇柔，一点点羞涩。却也风情万种，让人怦然心动。


　　在我的意识里，低眉的样子，就是一种古典美。


　　就像那些花朵，含苞欲放的样子是最美的。如果盛开的花朵是忍俊不禁，欲开而未开的花儿，就是低眉。花朵倾情绽放了，每一片花瓣都尽情舒展开来。所有的色彩，花尖的，花底的都展现出来；花瓣的形状，薄厚，长短，甚至花心花蕊都袒露在众人的眼前，没有任何的隐匿，没有一点点矜持。花朵盛开了，花瓣片片张开，所有的力道，所有的柔和，所有的隐秘都一一散尽。散尽了，也就失去了应有的魅力。过不了几日，花瓣日渐枯萎，慢慢凋零。花的美感，消失殆尽。


　　我还是喜欢那颔首低眉的花蕾。花瓣合拢着，拥抱在一起，像是一家不肯分离的兄弟姊妹，具有一种温暖的力量。微微张开了，那些花瓣就像温润的唇，含笑，却不肯露出皓齿，现出一种欲笑还羞的青涩，就像一个低眉微笑的邻家女儿。不是故作姿态，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修为。在我看来，花苞的美胜过花朵盛开的样子。不张扬，也不拘谨，有着一种内敛的，含蓄的意蕴。


　　从美学的角度看，低眉含笑，比扬眉张目更具美感。


　　含苞欲放的花蕾，就是低眉的女子，有一种含蓄、娴静的美。


　　就像戴望舒笔下那个撑着伞，走在长长雨巷的女子。我猜想，在雨中，那女子一定是低眉沉思，眼角眉梢都是散不去丁香一样的忧愁。那一低眉，一回眸，一指微拢鬓边的青丝，一个轻轻的挪步，都会有一种说不尽的曼妙醉人。


　　在古人的眼里，低眉就是一种风情。宋代诗人曹勋有一首《浣溪沙》写道：“翠袖携持婉有情。湘筠犀轴巧装成。声随一苇更分明。倚竹双丝明玉细，低眉数曲语莺轻。转移新韵几多声。”在诗里，“低眉”一词既写形态又写情态，将一个女子的美妙与巧妙由一个“低眉”写得再无可写矣。


　　女子的美，在于娴静，端庄；娴静端庄的女子，就美在她的一低眉，一回眸。


　　秋天，荷池里面的莲蓬是低眉的。花瓣尽落，荷叶凋敝，莲蓬从仰头看天到颔首低眉，内心是藏了许多风霜的。只有见识了，经历了，成熟了，内心深处怀有苍凉，怀有思考，才愿意放低姿态，将高挑的眉，低下。低到尘埃处，低到荣辱不惊的境界。就像田野里那些沉甸甸的谷穗，低眉，再低眉，与泥土相吻。


　　有时候，低眉，就是成熟，就是思考，就是智慧。


　　法国雕塑家罗丹创作的那个“思想者”是低眉的。我们却从他的身上看出了一种力量。一种让人不忍直视的痛苦与思索，一种在思索里蕴含着的沉重与爆发。低眉不是驯服，不是谦卑，是一种爆发前的蓄力。


　　菩萨是低眉的。有人说，人世间困扰太多，苦难太多，菩萨难以一一普度，不忍闻，又不忍视。于是，便低眉。没有人见过菩萨。菩萨是不是低眉，谁知道呢？我们现在见到的菩萨，应该是世人喜欢的样子。所以，无论绘画还是雕塑，菩萨或坐或卧、或躺或立，一律低眉，慈目。


　　人们喜欢低眉的菩萨，因为低眉是内敛，是含蓄，是包容，是慈悲，具有一种安静的力量。我觉得，世人之所以将菩萨塑造成低眉的样子，是希望从他的身上获得一种安宁，一种寄托，一种可以获得力量的信任。所以，我们见到的菩萨，总是低眉，让人亲近，让人平静，让人于平静中感受到希望。


　　是的，低眉是一种安静的状态。唯有安静，才会心安。心安了，才会产生悠远的思绪。所以，


　　《淮南子》里面说：“是故非澹薄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澹薄宁静”不是人们孜孜以求的境界吗？


　　世人很难做到澹薄宁静清心寡欲，于是，便把心中诸多美好寄予菩萨身上。然后，心中有了疑惑，有了芒刺，便去求解。从低眉慈目的菩萨那里，获得慰藉，寻得心安。


　　原来，低眉的境界，是世人心之所向。


　　寂寞


　　早年，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是在一所农村学校。学校坐落在大山脚下，前面，是一片农田，大片的谷子和玉米将村子与学校隔离开了。傍晚放学了，学生和教师陆续离开，校园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一座大山，一片农田，一所寂静的学校。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寂寞，充盈心头。那时候，正是喜欢热闹的年纪。可是，农村的夜晚太过寂静了。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只有满天星光，一片深深浅浅的虫鸣。一个人伴一盏孤灯，咀嚼万籁寂静，苦捱长夜漫漫。那种孤独寂寞的滋味，倍加苦涩。


　　后来，就去读书。什么书都去读。所有能够寻找到的书，无论天文地理，人文社会，还是古今中外的书籍，都拿来读。一开始只是为了打发寂寞无聊的时间，慢慢就在书籍里面寻找到了读书的乐趣。原来，寂寞的时光可以用读书来填补，去充实的。虽然仍旧与寂寞为伴，但往后的日子，并不觉孤独了。


　　孤独与寂寞，是两种感觉。


　　孤独是一种心态，寂寞是一种状态。


　　孤独需要情感去慰藉，寂寞需要精神去弥补。


　　孤独是心灵的，寂寞是精神的。


　　这个世界太过喧嚣浮躁，人心难免会蒙上层层的尘埃。人的心灵有了浮尘，有了芥蒂，有了荒芜，有了块垒。人就难免不快乐，不敏感，不清明。这个时候，就需要静下来，在寂寞的状态下，去反省，去慎思，去明澈。佛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许多的草木，种进了心里，灰尘，也纷纷扬扬了。你心有尘埃了，就得去清扫，去除尘。菩提树下，明镜台上，于寂寞处，去冥想。


　　很喜欢寂寞如蝉这句话，有禅意，有哲理。


　　很多人对寂寞怀有恐惧。其实，对现代人而言，难得寂寞。就像郑板桥所说“难得糊涂”那样。寻得寂寞，对一个人而言，是一大幸事。寂寞常常会让人清醒，让人明智。那些高僧，之所以撇家舍业逃出红尘出家修行。其实就是寻找一处寂寞，让心灵沉寂下来，去参悟佛的真谛。在佛的世界，修行常常是与寂寞相伴的。高僧面壁的时候，就是寂寞。


　　寂寞不是空虚，不是煎熬，不是沉沦。寂寞是一种可以安静下来的状态。


　　陶渊明辞官回归田园，就是寻找寂寞。所以，他才于寂寞中发现自我，找到山水田园与心灵的契合，开创了一派山水田园诗。刘禹锡厌倦了官场的奢华与浮躁，置身于陋室之中，才可能安静下来，弹弹琴，读读经书，在寂寞中，感受人生之快乐。宋代苏轼流放路上，不孤独寂寞吗？除了孤独寂寞还应该有愤懑与哀伤，但却因此而静下来，在孤独寂寞中，写了那么多名篇佳作。那么多隐士归隐山林，所追求的，不就是寂寞吗？


　　李白在《将进酒》里面写道：“古来圣贤皆寂寞”。为什么寂寞的都是圣贤呢？寂寞可以让一个人沉静下来。人只有沉静下来，才可能通古融今，才可能透彻人生，成为思想者。宋代诗人宋庠在《和答李学士见寄长韵》说：“我时坐铃阁，寂寞如禅房。”他将寂寞比作“禅房”，可见在他的心里，寂寞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享受啊。经历寂寞，犹如坐在禅房里，悟佛，悟道，参悟人生。


　　寂寞如禅房，那么，寂寞的奥妙之处，是不是值得我们用心去参悟呢？


　　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段寂寞的日子。沉静下来，坐进寂寞的禅房里，让忙忙碌碌的身心，寻一处宁静的港湾，靠岸，停泊，放松下来。审视一下来路与去处，清除一下内心深处的尘埃与杂草，让心灵明净如水，绿意葱茏。然后，等待下一次扬帆出海。


　　

高骏森

两篇小散文，一篇阐释“低眉”，把一个人外表的美跟内心的涵养刻画的如此宁澈，一篇阐释“孤独与寂寞”深处的那份有着温暖的繁华。小小散文，除了语言美和干净外，更是哲学的升华。
欣赏！问好老师！

何叶叶

文章标题新奇，形式新颖，拟题用心，两个小标题推出各自独立的思想又相互关联的生活态度。作者从含苞欲放的花蕾，写起低眉的女子，写菩萨的低眉，寓意低眉是内敛，是含蓄，是包容，是慈悲。两则小文，真挚细腻，有着高超的修辞功夫。多处引用诗人佳句，并阐明自己观点，揭示深刻主旨，表明人生的态度。可见作者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深刻的认知。文章一返流俗，发人深省，教化人心。文章极富哲思，角度开阔，充满了对人生的感悟和反思。一篇佳作，给赞！

何足道哉

高骏森 发表于 2022-9-15 16:23
两篇小散文，一篇阐释“低眉”，把一个人外表的美跟内心的涵养刻画的如此宁澈，一篇阐释“孤独与寂寞”深处 ...

谢谢老师来评，问好。

何足道哉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9-15 16:24
文章标题新奇，形式新颖，拟题用心，两个小标题推出各自独立的思想又相互关联的生活态度。作者从含苞欲放的 ...

谢谢叶叶版悉心点评，问好。

蛇珠

入静的文字，充满哲思。

秦皇岛简枫

特别喜欢的两章字。问好兄。

李子四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很喜欢楼主这两节字。

何足道哉

蛇珠 发表于 2022-9-16 09:35
入静的文字，充满哲思。

问好老师，谢谢来读

何足道哉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22-9-16 09:46
特别喜欢的两章字。问好兄。

谢谢简楓，最近那边要有活动是吗？

何足道哉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9-16 11:19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很喜欢楼主这两节字。

一些小情调，谢谢来读。

小米

读你的《低眉》，想起了徐志摩；“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很抒情很优美的《低眉》，欣赏学习。

何足道哉

小米 发表于 2022-9-17 11:16
读你的《低眉》，想起了徐志摩；“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很抒情很优美的《低 ...

谢谢小米雅正，

小米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22-9-18 08:42
谢谢小米雅正，

言重了，不客气。

陆成兵

寂寞如禅，我也是寂寞的，但是读书写作让我不再孤独。拜读老师佳作，我有同感，我也曾在大山深处教书，现在依然留守乡村，与书为伴，写字静心，怡然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