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遇马队记》读记 ——五四运动中的周作人

rsjby

    周作人的《前门遇马队记》记“中华民国八年六月五日下午三时后”的所遇、所想、所感，刊于1919年6月8日《每周评论》第25期，后收入自编集《谈虎集》。

    所遇。先在“警察厅前面”，“见有几队穿长衫的少年，每队里有一张国旗，站在街心，周围也都是军警。我想上前，就被几个兵拦住”，“说请你不要再上前去。”兵士很和气。然后“却不料忽听得一声怪叫，说道什么‘往北走！’后面就是一阵铁蹄声，我仿佛见我的右肩旁边，撞到了一个黄的马头。”“大家发了慌，一齐向北直奔，后面还听得一阵马蹄声和怪叫。”马队很野蛮。

    所想。当时想，由人及马：“兵警都待我很好，确是本国人的样子，只有寻一队马煞是可怕。那马是无知的畜生，他自然直冲过来，不知道什么是共和，什么是法律。”马是畜生，与兵警有别，所以煞是可怕。又由马及人：“我仿佛记得马上似乎也骑着人，当然是兵士或警察了。那些人虽然骑在马上，也应该还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何至任凭马匹来践踏我们自己的人呢？”马上有人，人有思想，兵警与马队其实一体。晚上再想，既气且喜：“气的是自己没用，不和骑马的人说话；喜的是侥幸没有被马踏坏。”气是气话，喜是反语。

    所感。由此感慨“我从前在外国走路，也不曾受过兵警的呵叱驱逐，至于性命交关的追赶，更是没有遇着。如今在本国的首都，却吃了这一大惊吓，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所以不免大惊小怪，写了这许多话。”点明“首都”，应该是对“首善之区”的讽刺！此种状况，或许就是常态，不值得大惊小怪。

    民国八年春夏之交，由北京蔓延至全国、由学生扩展至商人、工人等的反对巴黎和约的运动风起云涌。从五月四日开始，以北京为中心，以在校大学生为主力的游行示威、演讲鼓动一浪高过一浪，到“民国八年六月五日”依然不见消减。

    据周策纵《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载：1919年“6月5日早上，有5000多人在街头演讲。大街小巷，公园菜场，都变成了公众集合地的地方。学生们站在木箱子上演讲，泪流满面。北京当局无法再拘捕更多的学生，只好驱散深受感动的听众。”周作人“下午三时后”遇到的“每队里有一张国旗”的“几队穿长衫的少年”，应该是“在街头演讲”的学生。因为“无法再拘捕更多的学生”，当局采取了“驱散深受感动的听众”的新措施。野蛮的马队，或许就是新措施之一。

    《周作人散文全集》收录周作人1919年发表的散文22 篇。其中，1月5篇，2月6篇，3月2篇，4月2篇，6月1篇，9月1篇，10月1篇，11月3篇，12月1篇。5至8月，周作人只发表了一篇文章：《前门遇马队记》。作为五四运动策源地的北京大学的教授，涉及五四动运的文章似乎也只此一篇。而且，这篇文章所书所写，只“有几队穿长衫的少年，每队里有一张国旗”一句，与运动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关联。1929年2月15日，周作人在自编集《永日集》序言里说：“我的文章中所谈的总还是不出文学和时事这两个题目。”既然文学、时事是周作人文章的不二话题，为什么对深刻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五四运动这一重大时事失语呢？

    查《周作人年谱》，1919年4月15日，周作人“同妻羽太信子及三儿乘船出发经上海去东京探亲。23日抵东京。”5月12日，“在日本听说‘五四’运动在国内爆发的消息，便匆匆离开日本回国。18日回到北京。”7月2日，“启程赴日本接妻及子女回国”。8月3日，“启行离东京，后经神户、门司、长崎。10日返回北京。”周作人1919年4月至8月的行程，或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5至8月只发表了一篇文章。

    五四运动爆发时，周作人未在国内，更不在北京。听到消息，“匆匆离开日本回国”。回国、回京后，一定程度上参与了五四动运：6月3 日，“同陈百年、刘半农、王星拱，自称北京大学代表去第三院法科慰问‘五四’运动中因援助大学生而被北洋军阀政府拘捕的中小学生，被军警拒绝。”4日，“正午至北京大学第二院理科赴职教员会，讨论营救被捕学生事。”14日，“同李辛白、王星拱等五六人以北京大学代表名义至警察厅访陈独秀，不得见。”5月18日至7月2日，周作人与五四运动直接相关的活动有三：两次出面会见被捕人员，都不得见；一次参加“职教员会”，商讨营救被捕学生事宜。即使算上6月19日“至珠市口第一舞台观看”“为北京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筹募经费”的演出，也只有四次。参加具体活动，站在舞台前面，不是周作人的强项，参加活动不多无可厚非。以写文章见长，喜欢对时事发表“我见”的周作人，一个多月内，关于眼前的时事不作文，不发声，令人不得其解。

    周作人1918、191、1920年三年的作品，谈时事的不多，几乎都是谈文学的。“不出文学和时事这两个题目”，是1929年的总结，不能涵盖他的初期创作。而且，“两个题目”，文学在前，文学是中心是重点；时事在后，时事是旁支是辅助。周作人并非一开始就喜欢就时事发声，而是越往后走，才愈来愈深地介入时事。只有这样，才勉强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身处北京大学这一中心一个多月，却几乎对五四运动没有发声。

    1961年11月24日，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文学与宗教》里，对五四运动有较高的评价：“五四运动是民国以来学生的第一次政治运动，因了全国人民的支援，得了空前的胜利，一时兴风作浪的文化界的反动势力受了打击，相反的新势力俄然兴起，因此随后的这一个时期，人家称为‘新文化运动’的时代，其实也是很确当的。”这应该是后知后觉。1919年周作人对五四运动的认识，或许并没有达到这个高度，不然，他就不会对五四运动这一“时事”一言不发了。

    但几乎对五四运动一言不发的周作人，或许可以凭仅有的一篇与五四运动只有一丝若有若无关联的文章锲入五四运动史。因为，他在《前门遇马队记》里提到了一个重要的日期：“中华民国八年六月五日”，即1919年6月5日。

    1919年6月5日，是五四运动的转折点。

    对于这一天的转折，周策纵《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一书，先讲史实：“6月5日那天，大罢市开始了。……天大亮时，南市大小店家，均未开门。附近地区的店铺也紧跟着闭市。早上8 点，法租界一带的商店也开始参加罢市。大约一小时后，罢市风潮扩展到整个法租界。从上午10点到11点之间，公共租界内的英美租界也开始闭门罢市。罢市若野火一般向闸北蔓延。至中午，全市各商店已没有一家开门了！”“上海市区工人同情学生的史无前例的大罢工也在同一天爆发。首先从纺织业工人和印刷业工人开始，然后扩展到冶金业工人和其他工人群体中。……根据可以找到的报道，罢工曾在至少43家工厂、公司和公用事业组织中发生。……此外参加的行业包括：餐厅工人、漆工、木匠、水泥工人、司机、清洁工。……”再谈意义：“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基于政治和爱国的大罢工，工人的目的不是要求加薪或改善他们的待遇，而是向中国及日本政府提出抗议。”用当下的术语就是：中国工人阶级第一次以独立的姿态登上政治舞台。

    世事多奇异。《前门遇马队记》巧遇了重大的历史日期、事件，周作人碰触了历史的敏感神经。于是，看似普通平常的文章和作者，无意间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虽不认真剔抉不易发现。

木门长子

巧作之合，有些事就是如此，便巧得很。楼主看来很喜欢周作人的，已写几篇了。

rsjby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9-16 20:10
巧作之合，有些事就是如此，便巧得很。楼主看来很喜欢周作人的，已写几篇了。

近日多读周作人，有感慨就写点。

刘彦林

感谢您再发新作支持。问好！

刘彦林

《<前门遇马队记>读记》,是rsjby先生关于周作人的一篇新作；先通过“所遇”、“所想”、“所感”三个方面谈及，后又依据有关资料对“周作人先生在五四运动中”的有关情况做了详细的讲述；资料性很强。欣赏学习。祝福。

云馨

老师关于周作人的作品写了不少，有很强的资料性，值得一读。

问候！

rsjby

刘彦林 发表于 2022-9-20 15:51
《读记》,是rsjby先生关于周作人的一篇新作；先通过“所遇”、“所想”、“所感”三个方面谈及，后又依据有 ...

周作人自己说他的文章主要集中于文学和时事两个话题，但关于五四写得少甚至几乎无，所以觉得奇怪。这文算是探源吧！

rsjby

云馨 发表于 2022-9-22 11:52
老师关于周作人的作品写了不少，有很强的资料性，值得一读。

问候！

是的。近来读周作人自编集，若有感慨便写写。谢谢阅读留言。

万里山水

著作甚丰的作者，文章触及敏感事件，也是难免的。工人阶级能够登上政治舞台，且主张鲜明，至今还令人瞩目和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