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出去野，七月半，鬼找伴，你这个妹子总是讲不听……”
奶奶喊我的时候我已经跑得老远了。什么七月半，都八月中了，我是三年级，又不是三岁。
赶到晒谷坪的时候，那里已经坐了好些人。我把椅子搬到鬼故事讲得最好的张婶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她，前晚讲的落水鬼，昨晚讲的血糊鬼，不知她今晚会讲什么鬼。
张婶却望着马路那边兴奋地说：“来了！来了！”
众人也都争先恐后地往马路那边看去。我以为是丁菩萨又从庙里出来巡游了，赶忙站到最前面，却只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瘦高的个子，短直的头发，背上背着个比背还宽的箩筐，箩筐里好像装着些什么，看不真切，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走路的速度。她走得极快，腰杆挺得笔直，才这么一会功夫就已经穿过马路，往老坟山的方向去了。
老坟山是一座很普通的山，上面有很多坟，山形也像个大坟包一样，圆圆的，不高，但植被葱茏，常有野猪出没，据说还顶死过人，除了祭祀，几乎没人上去。小伯娘去那里做什么？她不害怕吗？
思忖间，听到张婶喊我，忙又坐回来。
“弯弯，那是你小伯娘吧？”
“嗯。”
“她一肚子鬼……故事，你要她讲给你听啊。”
“真的吗？”我有些不信，怕她也像奶奶一样骗我。
“骗你做什么，你小伯娘夜路走得多，见过鬼。”
“啊，小伯娘见过鬼？是她跟你讲的吗？”
“她怎么会跟我讲，她的眼睛长在脑壳顶上，不理人呢。”
“那你怎么知道她见过鬼？”
“有人看见了呀，鬼还送了她一个宝贝。”
还有宝贝啊，我越发好奇了，“什么宝贝？”
“不晓得，只晓得是老坟山上的，一到晚上就发光，像月亮一样，雪亮雪亮的，很多人都看到过，也去找过，没找到，有人遇上鬼打墙，有人让兽夹子伤了脚，只有你小伯娘屁事都没有，她从老坟山上下来以后，光就没有了，那宝贝肯定是她得手了，你明天问问她不就晓得了。”
一旁的刘婶连忙附和道：“对对对，问好了告诉我们一声，也让我们听听那是个什么宝贝，还有那鬼为啥单单只对她一个人好。”
刘婶眼睛里不知是进了蚊子还是什么，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眨呀眨的，惹得众人大笑起来，有人跺着脚，有人拍着腿，有人拿扇子敲地，还有人前俯后仰从板凳上滚落下来……
看着她们夸张的表情，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大人的世界真是搞不懂。
带着这些不懂我一晚都没睡好，做了好多梦，我只记住了最后一个，有好多人手里拿着木棍追着小伯娘跑，要她把宝贝交出来，小伯娘不肯，他们就把她打死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把我吓醒了。
等我洗漱完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正嫌奶奶做的菜清淡，桂花就捧着个菜碗进来了。桂花是我小伯伯的女儿，比我小半岁。
“又是炒肉吗？”我直勾勾地盯着那菜碗，一想到上次在她家吃的那个炒肉就猛咽口水。
桂花把菜碗往我面前一搁，颇有些得意道：“不是，比上次那个还要香。”
我迫切地夹了一块到嘴里，确实很香，而且有股淡淡的甜味，像猪肉，又不是猪肉。
“这到底是什么肉啊？”
“我妈说了，只管吃----”
“别多问，也别外传，对吧？”又是这句话，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那就不吃！不干净的人，东西也不干净！端走！”一直默不作声的奶奶莫名其妙地生了气。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听她说到“不干净的人”了，第一次是在几天前，当时电闪雷鸣，奶奶拄着拐杖站在屋檐下像唱歌一样地破口大骂，一会用拐杖指天，一会又用拐杖戳地，我只听清了一句----“老天爷啊，收了这个不干净的人咯……”
我当时不知道她在骂谁，现在好像有点知道了。可是奶奶为什么要骂小伯娘呢？小伯娘不讲卫生吗？
桂花也不高兴了，端起菜碗就往门口走，我连忙追了出去。听到奶奶骂我“前世冒呷过，饿死鬼投胎……”
我和桂花就近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碗炒肉给干掉了。
我砸吧砸吧嘴，突然想起刘婶嘱咐的事。
“桂花，你妈在家吗？”
桂花摇摇头说：“进城去了。”
“那你家是不是有宝贝？”
桂花还是摇头，但她好像又想起来什么，说：“我舅舅家有，我正好要去给他送饭，你去不？”
一听真有宝贝，我立马来了精神，随桂花拿了饭盒便往马路上走。走着走着，发现不对劲，不是去她舅舅家吗？怎么往老坟山的方向走呢？
我有些害怕，叫住桂花，道：“到底是去哪里啊？”
桂花冲我顽皮一笑，“放心啦，不会把你卖掉。”
为了看宝贝，我只好硬着头皮跟她走下去。桂花告诉我，她舅舅小时候生过一场很严重的病，后来就说不了话了，脑子也有点问题，但是他有一双巧手，会做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弹弓啊，老鼠夹什么的。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满心满脑都在想那宝贝到底会是什么样。
到了老坟山脚下，桂花指着一座破败的土屋说这就是她舅舅家。她在屋外喊了两声，没人应，见门敞开着，我们便直接走了进去。
屋子里有些杂乱，铁板、铁丝、电线、空的易拉罐……扔得满地都是，插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舅舅。”桂花朝那个背对着我们坐在一张破木桌前鼓捣着什么的瘦高男人喊了一声。男人回过头来，长脸，高鼻梁，嘴巴有点扁，除了眼睛不如小伯娘的亮，简直和小伯娘长得一模一样。看见我们他显得格外高兴，拿起手里的那个东西一会给桂花看，一会又给我看，嘴里还发出“乌拉乌拉”的声音。
我问桂花宝贝在哪里，桂花把我带到里屋，从床下拖出个纸箱。她刚要打开纸箱，她舅舅突然冲过来一把抱起箱子，使劲摇头。
桂花忙说：“不要你的，我们只看一下，看完就给你。”
她舅舅迟疑了一会，很不情愿地放下箱子，一脸戒备地望着我们。见他如此紧张那箱子，我开始相信那里面真有宝贝了，心情也变得激动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纸箱，顿时傻眼了。里面只有一个红色的塑料帽，和我爸在车间里戴的安全帽差不多，区别就是这个帽子前面多了个像手电筒一样的东西。
“这就是你说的宝贝？”我失望透顶。
桂花见我不高兴了，忙说：“你别急啊，这个帽子会发光的。”
她拿起帽子捣鼓了半天也没见发光，急得脸都红了，对她舅舅说：“怎么不亮了？我上次来还亮得很。”
我彻底泄气了，感觉自己被耍了，气冲冲地跑了出去，桂花在后面叫我，我也懒得应，反而越跑越快。
回到奶奶家，一进门就看到小饭桌上放着两瓶罐头，我以为是我爸来接我回去，可奶奶却说是小伯伯回来了。
小伯伯常年在外地打工，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回来了？我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回来好啊，正好找他告一状。一想到桂花被小伯伯骂得眼泪鼻涕糊一脸的惨状我的心情就好了很多。
我蹦蹦跳跳地到了桂花家，却看到对我告状非常不利的一幕。桂花和小伯伯同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小伯伯慈爱地摸着桂花的头，桂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咯咯”笑个不停。
“弯弯来了。”小伯娘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她手里拿着两个西红柿，还有一把葱，应是刚从菜地回来。
小伯伯冲我招手，“弯弯，过来坐，晚上就在这吃，让你小伯娘给你做点好吃的。”
“谢谢小伯伯，小伯娘。”
说这话的时候，我朝桂花狠狠瞪了一眼，没想到被小伯伯看见了，他笑着问：“你们扯皮了？”
我刚想说话，却被桂花抢了先。她把我要看宝贝的事一字不落地全说了。听她那么一说，我好像是错怪她了，原本要告状的底气瞬间就没了，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弯弯，你为什么那么想看宝贝呢？”小伯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就把刘婶张婶她们嘱咐我的事也一字不落全说了。
小伯伯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越来越难看，最后他一拳砸在饭桌上，把我和桂花都吓了一跳。
“这帮死堂客，太欺负人了，我撕了她们的嘴巴去！”
小伯伯站起来就要往外面冲，小伯娘急忙跑过去拦住他，“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那也不能由着别人往你身上泼脏水吧？我妈都信了她们的鬼话，打了几个长途催我回来......”
“我答应你今晚我就让她们闭上嘴，只要她们闭上嘴，你妈自然也就消气了。”
“你有法子？”
“你先去把我弟接过来，我再告诉你。”
小伯娘对小伯伯温柔地一笑，小伯伯的脸色立刻好了很多，如果说先前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那么现在他已经变成一只温顺的绵羊了。
警报解除，我和桂花也都松了一口气。我们相视一笑，就这样和好了。
晚饭很丰盛，又有神秘的炒肉。我几次想问，又怕问了以后就没得吃了，只好忍住。
饭后，外面突然响起了爆竹声，此起彼伏，还有锣鼓声。噢，今天逢三，是丁菩萨出巡的日子。我拉了桂花，兴奋地往马路那边跑去。
马路两边已经站满了人，张婶、刘婶，那些每晚在晒谷坪里歇凉的人都来了。我和桂花使劲挤到最前面，可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管离得有多近，我始终看不清丁菩萨的脸。
我有些懊恼，自言自语道：“这丁菩萨为什么总要晚上出巡啊？就不能白天出巡吗？”
有个温柔的声音回答道：“傻孩子，丁菩萨是专门捉鬼的，当然要晚上出巡啦。”
我回头一看，小伯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还有小伯伯和桂花的舅舅也来了。她说：“弯弯，你是不是想看清丁菩萨长什么样？”
“嗯。”
“那你看仔细了。”
小伯娘从手里拿着的布袋里拿出一顶帽子戴在桂花的舅舅的头上，也不知是动了哪里，突然就有一束强光从帽子前面发射到丁菩萨的身上，圆圆的，雪亮雪亮的，像一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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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20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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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21 10:12
作者用隐喻手法，孩子的视角写小伯娘的善良，反衬村人的封建迷信。此鬼非彼鬼，真鬼在人心，作品前后呼应，中间角色互换自然，不做作，对于孩子心里角度把握精准恰当。值得我好好学习。感谢小寒妹妹赐稿如此精彩的作品。问候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