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淡、陈腐与啰嗦——漫说《白门柳》的语言 某“百科”这样评价《白门柳》的作者刘斯奋:“刘斯奋可谓广东文化界的传奇人物。作为一个文人,既当官,又写小说,还做学术研究,更在绘画书法领域颇有造诣。”对此评价,我始终持怀疑态度。尽管不否认这个世界有一些天才,可以在多个领域同时取得成就。但毕竟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对于一般人来说,干得好这样,就没有时间干好那样。尤其是在艺术领域,向来我对“当官”者能有多大艺术成就持怀疑态度。在这个问题上,不要和我杠:唐宋诗人大都是当官的,怎么诗写得照样好呢?答案是:他们写得最好的诗都是在官当得不顺的时候。庾信为什么“文章老更成”?就是这一原因。同样,艺术成就最高的两个皇帝:李煜和赵佶,也都是亡国之君。至于其他皇帝,什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无一不是“略输文采”,就是因为皇帝当得太好了,无暇玩儿艺术。 扯远了,回到《白门柳》上。因为得了茅盾文学奖,所以其书其作者全都名满天下。我也久向往之。当然不是迷信茅奖,更重要的原因是读《桃花扇》读《红楼梦》,对那段历史感兴趣,所以也想读读现代人写的明末复社文人和秦淮名妓们的故事。 结果终于读到时,却大失所望。首先失望的就是它的语言。为验证一下自己是否有偏见,特意切了《引子》中的几段向论坛擅长写小说的淡淡不如风请教。他本来以为是散文,夸了几句,并直接论断“不是等闲混论坛的人能写得出来的”;但得知是小说后,便重新给出结论:“语言能力一般,不如大师后脚跟”。 其实他这还是有所顾虑了,没敢太多批评,因为不知道作者是谁。实际“不如大师后脚跟”的评论已经远远不是“语言能力一般”,根本就是太差劲。 当然,我只选中开头中的几段,评论的文友们不见全貌,评价难免有失偏颇。而在我继续读下去以后,却感觉读得越来越难受,完全没有读某些书时的那种快感。这一切,大部分归功于其中语言的陈腐、乏味、空洞、啰嗦……淡淡不如风说“张力不足”还是客气了。这样的语言就如村路上抹的一薄层水泥,哪有什么“张力”,阳光一晒、雪水一冻,立时就裂开了。 《白门柳》的语言是地地道道规规矩矩的“语法式”语言,而不是“艺术性”语言。也就是说,若从语法角度看,完全没有问题,尤其是定语、状语、补语的运用,简直可以用“炉火纯青”来形容。但若从艺术角度来看,就是太磨叽了,太无味了。 作者似乎对“的”“地”“得”情有独钟,一个句子里要不用几个这样的字眼,基本就不会说话。其结果便是全书都充斥着如蹩脚的翻译家翻译的外语作品中那样超长的句子,叫人读起来觉得特别的压抑,而完全体会不到那种叫人身心舒畅的语言快感(这句就是模仿白门柳的,感觉怎么样?)。 比如:“正是春天进香的季节,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净是从四乡进香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者乘轿,或者步行,不少人还背着包袱、挑着萝担,在又窄又长的街道上挨着、挤着,那些低矮浅窄的茶馆,生意清淡的香烛店,像着了魔似的,一下子紧张忙碌起来,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活气。” 比如:“当冒襄遭到乞丐的围困和奚落,好不容易逃进旧院那个时刻,从大街的东头——利涉桥那边,大摇大摆地走下四个衣冠楚楚的儒生。” 比如:“那株梅树其实还在。只要遇上天阴下雨的时节,或者月色朦胧的夜晚,山谷中迟归的樵夫和狩猎的山民常常会看见,那株梅忽然又在老地方出现了。” 比如“他匆匆向其余几个人拱拱手,便转过身,竭力赶上周镳的步伐,在前面毕恭毕敬地引着路,来到了大堂之上。” 比如:“她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压抑地、凄苦地哭起来。 在整部书中,诸如“XX的”“XX地”这样的句式比比皆是,甚至在一个句子里就出现三五处类似这样的偏正结构,也亏他写了这么长自己也没嫌烦。(美国作家史蒂芬·金说“副词不是你的朋友”,他尤其反对在对话中使用“XX地说”这样的句子,但这恰恰是刘斯奋最喜欢的。) 其次,作者在描写中还喜欢大量运用对仗句、排比句,把一个很简单的描写或叙述弄得像要表达什么“思想感情”或“深刻哲理”似的。而实际上却只是单纯的叙述和描述。 比如:“而在这样的背景当中,是棋盘似的青青稻田,间杂着一丛一丛的绿树、一个一个的村庄;牛羊在河岸上踯躅,白云在蓝天上浮荡。” 比如:“当他发现主人对自己十分尊重、十分依赖时,这种不安又转化为惭愧和感激了。” 比如:“如今,她已置身于春光明媚、鲜花盛开的原野上,黄莺在耳边娇柔地啼啭,蝴蝶在周遭翩翩飞舞。” 比如:“它成了诗中的佳题,画中的尤物,以至闺中的腻友。人们经常提起它,再三地宣扬它,把它说得出类拔萃,超凡绝俗,神而又神……” 似乎作者如果不用两个或三个并列的词语,就不知道怎么叙述和描写了。 此外,作者的想象力奇缺,以至于对人物的描写已经到了寡淡无味、陈腐之极的程度(用并列两词来描写,这句仿得怎么样?)。 比如写柳如是:“她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标致女人,因为长得娇小玲珑,看上去还要年轻一点——一头又黑又亮,缎子似的丰厚柔软的长发,椭圆形的、异常白净细嫩的脸蛋,一双顾盼含情的细长眼睛,在远山般弯曲的眉毛下,流动着美妙动人的波光。光洁平整的前额,使她的脸容显得高雅;微微张开的鼻翼和紧闭的小巧的嘴唇,又使她有一种果决的、桀骜不驯的神情。”——咱还能用一些更俗的描写吗?这可是书中的灵魂人物柳如是啊! 还有董小宛:“乌云般的头发梳着整整齐齐,到顶上用金环束信,向后挽成一个坠马髻。鬓边插了一组经过精心选择的珠翠首饰。病后苍白的脸色,被敷得匀净的脂粉巧妙地补救过来了;淡淡地描出的眉毛,则相得益彰地衬托出她那双妩媚的眼睛。”——这可是董小宛啊! 至于我们的哲学家黄宗羲的心理描写:“哼,好你个方密之,竟然如此傲慢可恶。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能把这千里镜装好!”他愤愤地想。——这不就是一个受了委屈的普通青年吗? 还有那位两面三刀的阮大铖:“高兴得手舞足蹈,心想:“哈哈,这回到底让我钻通了,只要老马能上去,不愁他将来不拉我一把!’”——怎么读怎么感觉不但不够狡猾,而且似乎智商不太在线。 以上还只是语言上的问题,在整体故事发展中,直接的感觉就是作者往往用了大量铺陈,紧接着就要推出一个大场面、一个高潮时,结果无一例外,那个大场面、那个高潮根本就没有出现。直接用大段的对话带过了。这一点,第一部中的重头戏“虎丘大会”很有代表性,前面磨叽了那么多,结果一个精彩高潮也没出现。 还有个有意思的问题,就是过渡。作者用大回目加小标题的方法构建全书的结构,不可谓不精巧。但到具体实施时,就不是那样了。为了在各小标题之间建立起联系,作者只好生硬地在有关章节的开头用一个“过渡句”来进行连接。 比如:“这是虎丘大会结束后的当晚,也即是董小宛向寿儿说她感到肚子饿的同一个时刻,冒襄正乘着一只小船,沿七里山塘,缓缓地向桐桥圩方向摇来。” “当冒襄遭到乞丐围困和奚落,好不容易逃进旧院的那个时刻,从大街的东头——利涉桥那边,大摇大摆地走下来四个衣冠楚楚的儒生。” “钱谦益与柳如是谈话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在远离常熟数百里之外的南京城里,一乘两人抬的轿子,从秦淮河房转出来,匆匆过了贡院,顺着热门繁华的街道,一直向西行去。” 根据我贴出来的片段,淡淡不如风认为是作者至少八十岁,我觉得肯定不是从语言成熟的角度来判断的,而是从语言的陈腐角度来判断的。事实上,作者刘斯奋创作此书是37岁,《白六柳》三部曲完成了53岁,其间整整用了16年。由于没有读到后两部,尚难判断其“成熟”后的语言是否会更加生动、更加丰满(这该死的影响,弄的我也喜欢用两个词语叠加了),尚不可知。但就一般文学创作规律来说,最好的往往是第一部,至少不是最后一部。这一点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几乎没有例外。“广东省文化界的传奇人物”刘斯奋若能打破这一魔咒,则其不仅仅是“广东省文化界的传奇人物”,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上传奇人物也未可知。 然而就是这样一部作品,不但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在某瓣评分甚至高达8.5,真是叫人不知不觉刮目相看了。查看评论,也是好评居多。其中有这么一条:“如果仅仅是靠堆砌,就能营造出全篇压抑沉沉,透不过气的感觉,那每一个人都可以获奖。可能并不是作者不高明,其实是因为有的读者太肤浅。” 好吧,我承认自己太肤浅,欣赏不来这样的作品,也只能读读《基督山伯爵》《指环王》《哈利·波特》这样的通俗著作了。毕竟如果语言读着不舒服,还能找个理由:翻译得太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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