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之殇

李子四

  人用利刃在松树的树干上刨开一幅树皮。呈漏斗状，尖端处刮一条长尺许宽三分的流道。贴着流道底，打入一块一寸多宽的薄铁片，下面挂只用薄膜做成的三角形袋子。松脂便从伤口溢出，慢慢地聚集在“漏斗”下方，通过流道，滑过铁片，盛在薄膜袋里。

  人也在盛赞松树的风格：“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不过，看着树干上一幅幅创伤，感觉自己的皮肤如火烧般的灼痛。挂薄膜袋的两根竹签，是硬生生地打入树干去的，也仿佛两肋插双刀似的寒凉。这奉献，大抵有些被强迫的无奈罢。

  操刀的人聪明，知道树皮是不能圈断的，因此剥开的树皮，最少也要残留一寸。松树便靠这一寸的树皮维系着不死。奶一样苍白的树脂，本来是为弥合伤口的，就像我们人一样，皮肤破损了，出血是为了封堵住更深的伤害。然而人们巧妙的设置，树脂不得不流入那等着的袋子里，不日就变成钞票，流入人的腰包。

  矮处的创伤，终于有一天血泪流完了，人们又在高一点的地方再开一个口子。最高的，可以开到六七层。旧的伤疤，复被两颗大钉，钉嵌一条横木作梯子，方便人们爬上高处，作更大的杀伐。铁钉的锈与痛苦地冒出来的树脂，合成了一片片血色的琥珀。

  幸存的窄窄的树皮，像蟒蛇似的，螺旋样地绕着“血肉模糊”的树干。皮肉分离了的树干，由白里透红，渐渐地变得灰黑暗淡。从树根到树梢，漫长的给养线，仅靠这薄薄的一寸显然力不从心了。于是，树皮丰满地鼓起来，不知忍受了多少年，鼓得有四五公分厚。艺术家眼里，也许是一种坚毅与苍劲。但也如勉力负重的人，臂膀与项脖的青筋怒突。如果松树知痛，一定是它在血脉偾张。

  一棵棵只有茶盅口大小的松树，应该未成年，但类似的刀口，一样落到了它们的身上。它们黯然地望着不远的前辈，实在想象不出，自己还稚嫩靓丽的身子，不日也得如此凄凉。它身旁还有几棵倒下了的壮年之树，从断裂处可以看出，支撑着它最后日子的，只有鸽子蛋大的几圈树轮。

  远看，山依然青翠。但登临其中，却见脂如血，脂如泪，满目疮痍。忽然想，关于风格的褒贬，只是形而上的概念。对一支生命而言，过多空洞的赞美，莫若减少在它身上的盘剥。

  然而，松脂提炼出来的产品，比如多重等级的松香，是工业、国防、医学等诸多领域不可或缺的资料。即使民生，拉个胡琴还离不开松香呢。因为需要便不断索取，这是人类对大自然应有的态度吗？

  广西梧州市，曾经有过一家颇引以为傲的工厂——梧州松脂厂。

  该厂创建于1946年，全世界首个采用蒸馏法提取松香的企业，全世界产量最大的松脂产品企业，入选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的企业。中国保持70年松香出口排名第一，梧州松脂厂功不可没。

  现在这份骄傲没有了，改制后，这个骄傲的国企变成了私人的还是洋鬼子的，已经没人去关注。只知道，松脂厂的厂址，成为全市最豪华的楼盘。中国的松香出口世界第一，跌落神坛十多年了。据资料说，目前世界松香生产和出口第一的国度是巴西。

  令我惊讶的不是排名，而是为什么巴西能后来居上。

  我们发明了先进的提炼技术，但巴西人却考虑到松脂的科学采集和保护松树的必要。这无疑是杀鸡取卵与做大养鸡场的天渊之别。

  这不禁让我想起十多年前，曾经在一个郊区的石场打工。

  做石场，就得与村民打交道。租地，租山头，赔偿青苗费。我发现这条村最先富起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青人。其它人的房子还是泥墙瓦盖呢，他已经有几座红砖屋了。

  在分田到户的时候，农民除了耕地、山地，还把山上的树都分了。采松脂是个辛苦活，爬山涉岭，风吹日晒。虽然松脂能换钱，但一户十来二十棵松树，能换的钞票也如鸡肋。这个年青人向全村人承包了采松脂的权利，每棵松树一年给主人五十元的承包费，由他来采松脂。主人高兴，一年凭十数棵的松树，不用做也有一千几百的收入。年青人不怕干活的艰苦，每年有三四万的利润。这是真正的勤劳致富，没有人眼红的。

  我曾经问过年青人，会不会如我所见到的，松脂过度的采集，令松树失去生命。他的回答令我对他的敬佩，瞬间跌了大半：死就死吧，赔主人一棵树的钱就是了。

  近来因为疫情，不敢远游，我只能到附近的乡村走走，发觉能看到松树的山头越来越少了。在一个叫茅恬的村子里，我与一个约莫六十岁的农人聊天，聊到了松树。他说耕地都没人种了，谁还会去关心松树。又指着眼前的山：种的都是速生桉、茶、果树。即使原来有松树，也砍了，改种能换钱快的。

  我内心一阵阵惊悸，这不仅仅是为松树之殇了。当“换钱快”成了人们的普遍追求，还会感动地去阅读《松树的风格》吗？

2022.09.20

千幻烟

坐了老师家滴大沙发！

千幻烟

松之殇，令人心痛。
现在的人啊……

草舍煮字

这相当于对橡胶树“割胶”，正确的方法是不会断掉树木生路的。
可持续发展也包括禁止杀鸡取卵式的攫取资源，人与自然要和谐共存，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这篇文不是文人的多愁善感，李老师痛心疾首的还是人们的生态环保观念落后。

秋实声像

大概这也是由丛林法则中俘获的战利品吧？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不必为了几棵树而惋惜！这是天生的 “ 命 ” ！

喻芷楚

以伤痛之笔概述的不仅是松树取汁对一松棵的伤害，更是生态环境遭到破坏，人为了个人利益，损害松树，不顾其生命，松树没了再寻其他树种。人的自私，人的目光短浅，知识贫乏造成了自然的伤害。文笔激情饱满。

荷不雨

原来松脂是这样来的！
真的是杀鸡取卵，让人痛心。

水如空

可持续发展是个好东西，可是当面对眼下的利益和持续的利益冲突时，谁还会管以后呢？松如此，地如此，人亦如此。
顺便提一下：怒脉愤张——有个词“血脉偾张”，但没听说过怒脉愤张……

青于蓝

松树的遭遇是很多动植物的遭遇，人类主宰地球。人类尽可能与别的生物和谐相处，否则会有报应的。

幸福小草

这个话题太沉重，殇的何止是松……

香薰古琴

为了钱，很多人已经失去了仁慈的本性。

李子四

千幻烟 发表于 2022-9-26 12:42
松之殇，令人心痛。
现在的人啊……

谢谢千千来访，问候秋安。

李子四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9-26 13:08
这相当于对橡胶树“割胶”，正确的方法是不会断掉树木生路的。
可持续发展也包括禁止杀鸡取卵式的攫取资源 ...

草版所言极是。改革开放40年了，类似的现象还到处存在。
问好。

李子四

秋实声像 发表于 2022-9-26 15:00
大概这也是由丛林法则中俘获的战利品吧？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不必为了几棵树而惋惜！这是天生的 “ 命 ”  ...

我是感觉，没有对植物施以合适的保护。是一悲哀。
谢谢秋老师到访。问好。

李子四

喻芷楚 发表于 2022-9-26 16:00
以伤痛之笔概述的不仅是松树取汁对一松棵的伤害，更是生态环境遭到破坏，人为了个人利益，损害松树，不顾其 ...

感谢喻版评细评述。
松树少了，是一个现象，说明人类对其保护不够。
问候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