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那时
那时,绕开直射的太阳,寻了好久才能看到一片两片淡淡的云,这样明朗的六月天却感受不到暑气。小河水淙淙,光看着浪花在脚下翻腾,凉意便已涌上来。
彼时我正在水上风情园的铁索桥上,晃晃悠悠的桥面让我举步维艰。我的朋友在前面引路,同时给我鼓劲:每一脚都踩稳了,晃荡的时候就停下来顿一下。大家都在等着呢!
是的,桥对面有很多人在等着——等着召见我——等着召见我这个来自小镇上的无名小卒。我抬起头擦了一把汗,望向对面,阳光把对面映得金光闪闪,像极了一片金色的竹林,看不见林中具体的面目,只看到一群金色的身影在那谈天说地,隐隐地,传来了高低起伏的欢笑声。
在我心中,这些都是圣贤。是高于我们那个小镇无数倍的县城里的作家协会的精英,是县里赫赫有名的大作家。能进那片“竹林”的都是人中龙凤,都是我们这些自小拥有文学梦想的人追思渴慕的偶像。我这不是来会笔友来了,我哪里有这个资格?这就是来朝圣来了,朝着我的文学殿堂迈进,一路上遍寻荆棘之路以示虔诚,在门前三拜九叩以表敬意!
那时节,我们这座几十万人口的小县城,文化事业蒸蒸日上。官方出资举办诗会,高额奖金吸引了省内不少名家来参赛。我们的作家们背着稿纸去杂志社拜望老编辑,虚心聆听教诲,以图上进。作协活动成了最有影响力、最有光彩的活动,每人参加者都与有荣焉。每年的年会成了发表文章报告会,光是列大家在各杂志刊发的作品就得好一会儿……
我是本县第六位加入省作协的作者,那年才三十多岁。那年的省作协还是要看发表作品的数量和级别。我赶上了个尾巴——那以后纸媒纷纷解体,靠发表作品才能进作协的日子,戛然而止。
B 后来
后来,作协主席吸足了人气。这位当初带着大家追寻梦想的老前辈变了!手中有人气,方腊可以揭竿而起,宋江可以和朝廷谈判,作协主席可以享受众星捧月。有人因有钱变质,有人因有权变态,而有了知名度的人也可以变节。曾经爱才惜才护才的老大哥人生走入了更年期,人品开始走向了极端。
一方面,肝脑涂地地打压会写作的人才。因主席是写小说的,所以凡是写小说的都得到了他当众的斥责和羞辱。短篇小说见长的齐高出了本书,被主席讽刺“这玩意有人看吗?中篇小说见长的喜之郎五十多了,被主席当众羞辱“写得破玩意儿想踢死他”。我偶然出了部长篇小说,被他在席间挖苦“天下闻名”了。总之,但凡写小说的都被他收拾个遍,而且越是人多的地方越加倍挖苦。他却忽视了,三十多岁的时候老师说啥得听,四十多了老师说啥得忍,转眼间很多人也五十多了,老师就算损儿女也得背着点旁人吧?何况,肩膀齐为弟兄,谁该你的欠你的?
一方面,不遗余力地挖掘民间人才,以扩大作协队伍,实在是找不到写作的人了,能在年会上唱歌跳舞的人才也要吸纳——以跳“肚皮舞”见长的黛玉姐因此成了实力派诗人。主席对写得错字连篇的新手们大加抬举,总有很多理由证明这是篇有希望的作品,有亮点,有潜力。尤其是对女弟子特别关照。有人评价他“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五十岁以前是个励志的人,架子虽大但总在做正事,爱慕虚名却始终在关注文学后辈;五十岁以后他丑态百出,搞小集团、打压好作品、极力排除异己,尤其是在女人面前他再也搂不住了,人前背后丢了不少丑。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本县作协的队伍在不断扩大!
2012年以后,省作协政策开放,自费出书的就可以申报会员。主席亲自经营,帮助十几个近面弟子集体出书。大家实在凑不上啊,那就日记加上诗歌加上杂文加上故事,总之漓漓拉拉都拼凑出了一本。当年,我们这座城里的省级作家,一跃突破了二十多位。
那段时间,主席吃请住进了医院;而再举办诗会的时候,朗读的程序加入了唱歌,加入了伴舞;再买酒的时候,五斤酒桶变成了十斤;再逢年会的时候,两桌人变成了四桌;再汇报发表作品的时候,用“某某等人,本年度共发表了作品数篇”来一笔带过。
C 再后来
再后来,写短篇小说的退了群,从此不再涉及一点文学。写中篇小说的退了群,因为“踢死他”已经广为流传;我被踢出了群,因为有作者在群里歌颂主席是当代大文豪,我忍不住喝斥了几句……
但退的没有进去的多,作协还是红红火火地发展进来了。旗袍协会的杨大妈进去了,请教文学的时候太投入,一身暄肉都堆在了主席身上,她的诗最终被主席评为三等奖,因为又买了谢师纪念品,朗读的时候她第一个上去的;一年级的陈宝宝进去了,主席吃过他家长的饭,他的诗也得了优秀奖,朗读的时候没让他上去,因为孩子的牙都没长全;卖小百的孙姐进去了,她真是不会写诗了,但她是主席邻居,经常陪着打麻将;开烧烤的小丘进去了,她不会写诗,但是经常免费提供谈论文学的场所,她说话非常有力度。
而黛玉姐,俨然已成为本县文坛的翘楚。
几十年来,黛玉姐没有在正规刊物上发表过一篇作品,但对文学的热爱始终如一;黛玉姐家长当过村小学老师,没有卫生纸的年代,家中的厕所里经常堆着些文学书籍,能看能擦还能赶苍蝇,因而她后来的简介里总有“书香门第”字样;黛玉姐不太识字,得奖的诗歌从来没有一篇“零错字”的,但不能让她改,因为她会把正确的字改错;黛玉姐天生大舌头,但作家平台经常发表她的朗诵版本,据说,广东人听了都想到东北来寻祖宗来。
就这么一个朴实、热情的黛玉姐,各地刊物就是死活不收她的作品。被迫只能在没有门槛的微信平台上刊发,虽然诗歌没几行,但简介却下足了工夫,头衔也多,洋洋洒洒得有上千字。
像黛玉姐这样的知名诗人,还有牡丹姐、芍药姐、石榴姐……
就像作协主席在2022年的年会上所说:我们的队伍在一年比一年扩大,我们要举起文学这面大旗,不断地创作出更接地气的作品来。为这座城市,打造出一张前所未有的“文化名片”!
这一年,他讲得比较真诚和慷慨,内容比较丰富,也就越过了“汇报发表作品”这一环节。对他本人来言,上次发表作品已经是七年前。但这些,都掩盖不了他的文学成就,也不影响他实至名归地被评为了本县的“先贤”。
D 最后
最后我远离了神圣的文学圈。离群以后再不谈文学,生活忽然就轻松了,思想上也豁然开朗了:我曾向往的竹林,原来是不能接近的。我应该永远在竹林外面,越远越好;只要我抱着可远观不可近瞧的态度,竹林总是青青的,竹叶总是翠翠的,林中的风景总是如仙境般的存在,林中的人物也总是阮籍和刘伶。他们对酒当歌,他们长袖当风,他们风流儒雅,他们卓而不群……
但是我进去了。拨开重重迷雾,满地腐蚀的碎竹,中间竖着一块污浊的石碑,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文学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