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麟囊：词语与声音的交响

剑鸿

　　一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在月琴，京胡，板鼓，大钹组成的前奏里，当张火丁以幽怨婉转的唱腔唱出这两句词时，所有杂糅着七情六欲的人间烟火都纷纷退却。此时，戏剧学院教授加演员的张火丁，已经不是张火丁，而是身着青衣、昧尽七情、饱尝酸辛的薛湘灵。戏外的你，也已经不是你，而是那个历经繁复、欲诉无语、人到中年的幻化之身。

　　这就是程派京剧经典曲目《锁麟囊》的艺术魅力。

　　戏剧艺术的魅力，说到底，就是在方寸舞台上演尽曲折人生。

　　借助音乐的辅助、演员的扮相，通过一个转身、一个水袖、一个云手、一个低眉以及一句句浅吟低唱，在逼仄舞台上营造出特定的时空场景和氛围，将人生的苦与乐、悲与愁、生与死合盘托向你，以达到压缩人生密度，提炼生命悲欢、颠倒世间众生的效果。如果非要以一种比喻来形容其中的况味，我感觉戏剧舞台好比宇宙黑洞，其无比巨大的情感密度，可以产生无形的引力，瞬间将戏外的你吞噬，连同你所遭遇的一切庸常和琐碎，包括其中的酸甜苦辣。

　　有了这种体会，你就能深刻体会到所谓“天地大舞台，舞台小世界”“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戏剧真味。

　　二

　　《锁麟囊》是程砚秋精心改编的经典曲目，自上世纪40年代以来一直传唱不衰。剧情其实并不复杂，讲述的是富家女薛湘灵出嫁时，在春秋亭避雨，巧遇贫女赵守贞，出于善念以锁麟囊相赠救助，后来自己落魄为奴，再遇赵守贞并得其恩报的故事。

　　锁麟囊指的是装满珠宝的绣囊。中国南方嫁女时有绣锁麟囊以期“早产麟儿”的习俗，借其“锁住儿”的吉祥寓意，祈愿女儿早生贵子，母子平安。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锁麟囊，在全剧中作为纽带，推动剧情和人物命运情感变化，将一个近乎有点俗套的知恩图报的故事，演绎得让人如痴如醉，如幻似梦，难以自拔。

　　在戏剧的舞台上，真正具有神奇魅力的绝不是故事情节，而是唱腔的设计，行腔的节奏和演员细腻的演绎，包括一字一词的吐纳，一颦一笑的把握，加上程派京剧艺术特有的“声、情、美、永”的高度结合。笼罩在青衣身上梦幻般的意境和美感，通过演员的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通过一字一句唱词的缓吐慢吟、余音流韵，从舞台上弥散开来，渗透进每一个戏剧爱好者的肌肤和灵魂。

　　与其他京剧曲目稍有不同的是，《锁麟囊》之所以广为人们喜爱，是因为它以一个女子的命运遭遇，向我们传递出一种不可言状的人间温情，这种脉脉温情，仿佛让我们真实触摸到了人性深处那份柔软到极致的善良，以至于我们是如此希望沉浸在这种对善良的感知中，并借此抵御真实的人间沧桑和命运作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锁麟囊》是带着哀伤的欣喜，是悲欣交集的吟哦。

　　三

　　放下特殊年代的样板戏和程砚秋、王吟秋等老一辈艺术家的演唱不论，《锁麟囊》较早进入千家万户时，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当主持兼报幕人的李扬介绍迟小秋演唱的《锁麟囊》春秋亭选段时，不忘对观众解释说，大家千万不要老外了，这就是程派唱腔的特殊韵味。如今再回头去看，那段影像已经有些模糊。那时的迟小秋还很年轻，一袭戏装的她，以行云流水、略带幽怨的程派唱腔，向大众展现了程派京剧特有的艺术感染力。后来的迟小秋可能艺术功力更深，但我再也没有听出那时的味道。

　　《春秋亭》选段，作为《锁麟囊》最为人所知的一折，有不少演员在不同时期都演绎过。同样是在春节联欢晚会的舞台上，因为是各派联唱，迟小秋在《同光十三绝》中的演唱节奏就更加明快。张火丁作为程派名旦，不仅扮相靓丽，而且富有新意，音色纯正幽远，行腔低回婉转，表演节奏鲜明，身段丰富多彩。程派二代传人李世济的演唱则更多的保留着程派原味。梅派青衣史依弘虽然对程派唱腔把握地比较好，但听着总似乎有些梅派韵味。王吟秋弟子刘桂娟的演绎恰到好处，而且唱腔甜润，吐字清晰，其实更能被普通观众喜爱。还有一些属于玩票性质的演唱者，比如长期主持戏剧频道的白燕升、德云社相声演员张云雷，他们的演唱虽然不算专业，也保有韵味。

　　这种韵味，并不属于哪个演唱者，而属于程派京剧艺术，属于《锁麟囊》曲目本身。

　　四

　　事实上，我也没有完整地欣赏过《锁麟囊》全剧，更没有机会坐在剧场里亲身感受艺术家们的风采。我的喜欢，充其量是一种对国粹艺术的遥远膜拜，是一种对异样表达形式的惊诧。我的喜欢，甚至不局限于程派，梅派貌似没有特点的特点，尚派的清亮激越、铿锵顿挫，荀派的娇雅妩媚、轻盈谐趣，都有不同的魅力。

　　在庸常得一地鸡毛的日子里，当言语、书写甚至沉默等等方式都丧失表达效果的时候，打开一段视频，如临剧场，大幕拉开，坐在花轿里的薛湘灵轻启朱唇，时光瞬间穿越：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春秋亭外的风雨，何止是薛湘灵、赵守贞的风雨，又何尝不是演唱者心中的风雨，何尝不是观剧者眼前的风雨。薛湘灵出嫁时的娇嗔、慷慨接济别人时的善良，困窘中对命运的反思与哀叹、再见锁麟囊时的伤怀，无一不是跌宕生活的况味，比之真实生存更深刻更隽永。程派艺术的传承者们，以如泣如诉、若断若续的声腔，将每一个字唱得老长，长得让人似乎看见每个字都有头有眼、有腹有尾，这些字漂浮缠绕在京腔京韵里，交响成对世态人生的无限浩叹和意绪：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高迎春

程派唱腔，以其独特的后膛音发声，低回婉转，馀音绕梁，回味无穷。锁麟囊以善有善报的故事打动人心，再加上它的独特唱腔，因而生发出熠熠生辉的艺术魅力。

木门长子

分明是看懂了人生，分明不是矫情叙事，却也便索住了咱的目光。很不错的一篇心悟，欣赏。
程派唱腔很有韵味，我也喜欢。

冷若秋水

看到这一篇字，想起小时候，这唯一看过的且听得懂的一出京剧，当年还为之写过一篇寒假日记
今天才知原来是部经典，从网上搜出各种版本好好听一通，待寻到特别滋味，再来给剑鸿老师写评吧！
先欣赏，问候啦！☕️

剑鸿

高迎春 发表于 2022-10-5 18:41
程派唱腔，以其独特的后膛音发声，低回婉转，馀音绕梁，回味无穷。锁麟囊以善有善报的故事打动人心，再加上 ...

谢谢高老师一贯的鼓励，您对京剧肯定有研究吧，献丑了。

剑鸿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10-6 16:06
分明是看懂了人生，分明不是矫情叙事，却也便索住了咱的目光。很不错的一篇心悟，欣赏。
程派唱腔很有韵味 ...

木木这个评语写得有点像京剧唱词，你可以尝试做做编剧和作词

剑鸿

冷若秋水 发表于 2022-10-9 20:49
看到这一篇字，想起小时候，这唯一看过的且听得懂的一出京剧，当年还为之写过一篇寒假日记
今天才知原 ...

谢谢冷若秋水老师点评鼓励，期待您对京剧经典的精彩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