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那强烈的夕照可知,远处的云很白了。 夕照还是不想放过我的手。一道狭窄的光线照着我的左手,就像一个色眯眯的人在鼓动我去看一个漂亮的女人。我的右手尽力避开煞白的阳光,敲下一些文字,打上标点,但有必要或机会,赶快躲到阴影处,生怕也被诱惑了。我的右手太有用了,它是一个很有主动性的器官,我必须把它保护好。 键盘上的N键,早就盲了。有人曾经惊诧于我的用功之深,我说不是,而是键盘上的字标太脆弱,根本经不起我常年累月的敲击与摩挲。而今,煞白的夕照重重地落在我的左手背上,就像一种躲不开的命运将我紧紧缠绕。我本想结束手头的工作,出去,关上门,把这里变成一间空屋子,我的手却停不下来,好像另一种命运在督催我,在夕阳完全落下之前,必须把这一件事做完了。这样伟大的枯燥由来已久,一段漫长而美好的日子,随同N键变盲,悄然消失了。 摸鼠标的时候,我的右手就暂时离开落在键盘上的夕照的荼毒,它的幸运,源于它的灵活与主动,源于它能及时修改和纠正,更源于它能重新确定新的字符坐标。我无法把这里变成空屋子,也没有办法让自己永远结束这种甜蜜而悲壮的操劳。我想好的句子还没有写完,我必须跟快速沉落的夕照赛跑。 我总觉得,我不是被强迫症纠缠上了,就是被一种潜在的命运捉拿了。我好像在赶着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好像夕照一消失,电脑将会报废,我的右手将会痉挛、麻木,我的左手将会完全干裂成沙,被晚风彻底吹走。 当然,我的担心总是多余的,一切原样照旧,只是比从前更加衰老。夕照很快消失,我的双手变得黯然无光,屋子里也变得黝黯深沉,就像一个幽深的洞穴,里面有许多的人,朝着更深处摸索前行,没有人发出声音。唯独我,不想跟他们去。我的双手还活得好好的,我还有许多事情让它们帮我去做。 却也到了黄昏时候。 从形式上看,这叫又一天结束了;从本质上看,这叫又一腔激情没落了。我必须离开屋子,关上门,让它空着;我要去另一个地方,度过黄昏,度过又一个漫长的秋夜,把新的希望寄托给下一个早晨。 但我首先必须面对这个黄昏。 房间门口上方的标牌上写着“阳光小筑”,很时尚,很温馨。人们来这里汲取纯净水,洗手,漱口,络绎不绝。我是在这里常常独坐而很少与来人搭讪的唯一的人。我早就习惯了人们在我身后来来去去,习惯了他们很随意的斜觑或偷窥。我却从不在意他们的眼神和态度;我的阅读、写作,与他们走马灯一样的来去穿梭,并没有多少交割,我可以视他们为无,他们也可以视我为无。 没有语言交流,没有眼神交互,没有心灵触碰,我就叫这里为空屋子。 空屋子的早上和黄昏时分常有阳光斜射进来。早上,一些人驱赶着他们长长的身影进门来,把满当当的阳光撞开一个黑洞。凭身态和脚步轻重,我竟能感知到来人的贤愚妍媸:大凡洗碗时候弄得叮当作响水花四溅的,我就想起水浒传里的扈三娘或孙二娘,大凡动作轻巧细微谦恭隐忍的,我就想到林黛玉或崔莺莺——我知道我的病无药可治了,我罹患了性别与性格甄别强迫症——关于人的容止与品性,我这一生就这样失之偏颇,算是完了。 黄昏时分,出出进进的人就少一些,他们都是拖着长长的身影,把屋子里残缺的阳光对着窗户推出去一些,在我的左侧,留下一堵墙的剪影。这时候他们多来这里取水,净水器里产出的水不是很充足,来取水的人必然要耐心等待。流出的清水若有若无,但滴入聚酯水桶的声音却很强悍,屡屡引发我尿频的痛苦。但我必须忍住,公共卫生间实在太遥远了,差不多有一段伟大历史进程那么遥远的路程。再说,我或者正在读书,或者正在写作,到文意精彩处或到文思如涌处,我不敢有些微的耽延或中断,我一边要保持阅读内容的连续,一边要抗拒引发尿频之声的侵凌;一边要把闪现的文思快速记录下来,一边又要抵抗正好发作的闲聊声——我也会想起,一个男人老了,有些事情力不从心,女人的质疑又会造成一种巨大的亏损,他必然要挣扎一番,竭尽全力向女人证明,一切还不是很糟——我很艰难,很不合时宜,屋子里越芜杂,我就感到越空。我也知道,这间屋子,因为装满了很难融合的东西,它所表现出来的空,质地相当坚硬。 当然,空屋子其实不空,只是常常充满了互不相容的实体和概念。它们之中,总有一些东西在努力逃避,也有一些东西在坚持抗争。屋子的空洞,有时候竟会严重到令人惊心动魄的地步。 夕照终会消失,屋子里不仅变得空洞,还会变得更加清冷。不断进出的人,仿佛只剩下浑浊而沉默的肉体,他们的灵魂,被最后的夕照挟持了;去了哪里,我无从知道。 每到此时,我的左右手就同时得救。但我一定要多活动一下左手,毕竟,它被煞白的夕照压制得久了,我怕它终究扛不住夕照的淫威,背叛右手,背叛我,而我和右手,一点都不知道。 还好,它还和我的左手一样温热,一样灵活,也跟先前一样,不如我的右手那样灵巧。 相比较于一天的工作结束的说法,我更愿意说,一天的生计终于结束了。当长时间里没有人再进来,洗手,漱口,接水,闲聊,这间屋子里就开始荡漾起真正的空洞气息,我终于可以像一株干透的蓬草那样,与强劲的根系断开,随风翻滚,四处奔跑。 我走了,屋子真的空了。 不对,屋子里还有我的体味,还有我没有读完的书,没有写完的文稿,它们应该是屋子最主要的另一种构件。让这间屋子彻底变空的,是消失的夕照,是永无交割的人,以及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无休无止的闲聊;这些东西长时间不来,这间屋子才有机会变得充实而自在,率真而自由。 凭这黝黯的夜幕我可以猜想,遥远的星子一定开始闪亮了。夕照消亡之前,我猜想的很白的白云,它们应该有与我很相似的境遇;现在夜色渐浓,虽然我无法想象白云的归宿,但我可以想象此时遥远的星星,隔着秋日里厚厚的彤云,在遥远而湛蓝的天际各自闪亮。 我很高兴我一直带着想象白云的时候有过的好心情,并且,我把这份心情带入夜。虽然秋夜的天空很黝黯,黝黯得就像一间没有人迹的空屋子,但由于我还能想到遥不可及的星星都在发光,这夜的黑屋原本千疮百孔,现在更是光影斑驳,我好像听到夜的碎片像秋雨中的梧桐树叶一样片片坠落,都显得郑重其事,在向世界宣告,它们正在走向一条非同寻常的复兴之路。 我很崇敬那种对抗蒙昧黄昏的白云,它们显现的纯粹的白色,强烈的日光可以从中穿过,但不可以被改色。我也敬仰暗夜之中遥远的星星,它们证明夜的质地并不纯粹,更不坚硬,它们一定可以被改变的;它们的光很微弱,那是因为它们穿越了最黑暗的漫途——星光照到的地方,哪怕最坚硬的暗黑,其实已经开始瓦解了。 我暂时离开的屋子,它现在处于黑暗与阒寂之中——没有人愿意忍受那种枯燥与无聊,即使是信誓旦旦的人们,也都回到了不需要任何谎言的地方。 夜很深沉,就像一间超大的屋子,所有挣扎于真假善恶美丑之争的人们,现在都失落于他们的生命本身。语言的世界不复存在,概念的耗损彻底消失。 星光无法照亮我的双手,但我可以摸到自己的理想。 明天,那间有形的屋子又将袭扰无穷,我将凭着星光的鼓励,重新接纳那些只可尊重的人们。我将继续读我的书,写我的文字,保护好我的双手,特别要保护好我的右手。 明天,或者依然天晴,或者又将下雨,但天气终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在那间空屋子里,不再焦虑,不再惶恐。 总有一天,那间空屋子,一定会因为我的思索和坚韧,而变得无比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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