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莫雨莫雨 于 2022-10-13 00:31 编辑
闲来读金性尧先生的《闲坐读诗经》,说到《召南.行露》里一桩被大家纷纷猜测的婚姻官司,他写道:“……对疑问多的作品作研讨探索,却别有一种情趣,邢邵才所谓‘日思误书,亦是一适’,心理上正有相通之处。”读到此处,不禁微微一笑。
读书,与书中人感同身受,大概是阅读最美好的体验了。
犹记得张恨水先生写过《读书百宜录》,最喜欢这两句:“秋窗日午,小院无人,抱膝独坐,聊嫌枯寂,宜读庄子秋水篇……冗于琐务,数日不暇,摆脱归来,俗尘满襟,宜读史记项羽本纪及游侠列传。”
摆脱了功利的目的,读书是一种休闲,是一种慰藉。
近来重读《诗经》,想起许多年前读诗经的情形。年青时,最入心的自然是书中那些直接又热烈的情诗。短短诗行,读成画面,读成心情,读成对生活的幻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古老的情话直抵内心,之后遇着卓文君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便仿佛见眉眼间深情缱绻,宛如桃李春风了。“心悦君兮君不知”,想起曾经喜欢一个人,也曾这样猜测惆怅;“挑兮达兮,在城阙兮”,想起等候一个人,也曾这样忐忑徘徊;“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想起久别重逢,也曾这样奔跑着去相迎。《诗经》很古老,痴爱的感觉却是永恒相通的。
中年读诗经,心里多了恬淡。翻看《诗经名物图》,看到“苤苢”。画中的它叶子翠绿舒展,须须根茎清瘦洒脱,草穗昂扬着,身形优美,颇有诗意。见图便想起了父亲。老家花浦自然也有“苤苢”——车前草,据村里人说药性甚阴冷,能让母猪不育。一天,父亲将它掘了来,竹箕里大概有三四株,绿叶鲜嫩,根须上还沾着泥土。那时我尚小,父亲尚年轻,他用的那把锄头与他齐肩高,刃上闪着铁片的寒光。父亲是用车前草给家里的母猪消炎的,他说,不能多喂,要不就不能生了。那时,母猪关在柴房里,临盆前会被母亲牵到我们居住的小小半间楼的餐厅里,放上稻草,由母亲为它接生。母猪是我家主要的经济来源。
看到“蓫”zhú,原来便是路边常见的一种野草,现在学名叫“商陆”,在花浦,她哪有什么名字呢,只是秋天的时候,一串串紫色的浆果忽然从山路边伸出头来,引得我们迟疑好久:能吃呢还是不能吃?童年,我们是一群多么饥饿的孩子。
清代文学家张潮在《幽梦录》里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的确如此。花季的年龄读《诗经》,我只看到自己;中年再读《诗经》,所见很是不同。
《唐宋传奇》亦我钟爱。《离魂记》中痴情的倩娘魂魄离开肉身,随意中人私奔到四川生活,两人恩爱缠绵生儿育女,五年后倩娘因思念家人回到老家衡州,才得魂肉相合。这自然是虚构的故事,但结尾处作者说:“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规,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祖,而说极备悉,故记之。”这话说得板上钉钉,仿佛跟真的似的,想想唐代人一定被唬得一楞一楞的,忽然便觉得唐人的可爱了。
碰到一本好书,是很幸福的事。只是每每翻阅到最后一页,心头总难免会空落落的,像喜欢的美食因一时贪图,大快朵颐风卷残云,却不知下一盘在何方;又像闪电般结束一段恋情,抬眼四望,人去楼空,飘飘渺渺,不如此心何处安放。阅读时的畅快和读完后的虚空,能相依相缠好几天,这大概也就读书人能体会其中滋味了。
两千七百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在庄严肃穆的秦宫前,一位臣子通过侍卫通报见到了国君。国君却和他一起鼓瑟吹簧,说:“今者不乐,逝者其亡。”意思是说趁现在快及时行乐吧,说不定哪天就离世了。这一幕被记录在了诗经《车邻》中。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的确,人生在世,除了烟火碎银,要有自己喜欢的事,“且以喜乐,且以永日。”以读书为乐,于我于时光,都不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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