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灯芯草 于 2022-10-18 09:42 编辑
一大早,我在街边的菜市场买菜,遇到我妈家对门的魏伯伯。以前我遇到他,只是礼貌性地笑笑,叫他一声“魏伯”,在他没认出我之前,我就已经走出去十来步,等我再回头看他,他总还是站在原地发愣,可能是脑瓜子里在搜索我是谁,好像面熟又叫不出名字。 他今年八十出头了,有严重的听力障碍。
今天他主动跟我说话,看来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回来啦?他说
回来了,魏伯。
你弟也回来了?
没有,他上班。
你老公和你一起回来的吗?
没有,就我一人。还有这条小狗。他望望围着我打转的克拉拉,它是一条浅褐色的泰迪。
哦,还有一条狗,它每次都跟你一起回来的。他看着泰迪,好像自言自语。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他已经忘了一分钟前的问话,睁大眼睛又问。
就我一个人回来的。我扯着嗓子说。这也是每次不等他回过神来,我就迅速走开的原因。
他张着嘴,拨浪鼓一样摇着头。
你不怕吗?一个人住这里你不怕吗?他的口齿有点含混,口腔里像包裹了一团快要溢出的口水,但我清楚地听出了他的恐惧,或者说,他在替我感到恐惧。
不怕,怕啥啊。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没有明说。他的脑袋有些迟钝,两腮凹陷,两眼无神,瘦削的身体上套着一身蓝布秋衣。
我随手拎起一根黄瓜,看看又放下,再抓起几根香菜闻闻,我喜欢它独特的气味。我这么走走停停,魏伯也反常地跟着我走走停停。
你魏妈老年痴呆了。他说。
魏妈老年痴呆了,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每次回去看父母,对门都会从半掩的门缝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气味,那气味难以言说,骚臭夹着腐败的霉味,一阵阵扑鼻而来。妈说,隔壁魏妈卧床很久了,每天阳台上晾晒的,都是几床根本来不及洗的被褥。他们育有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偶尔回来送点吃的,又匆匆夺门而去,好像很忙,忙得我们遇见都来不及说几句客套话。
我知道魏妈病了,她最近还好吧?生怕他听不清,我重复着提高嗓门,引来过路人侧目。
你魏妈不行了,刚能走动又摔了一跤,送养老院了。他目光越发暗淡,嘴角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我的五十三万存款都给大儿子了,他们说我用不着钱了,工资卡也被他们拿走了,三个儿子合起来每月给我一千块,说以后有什么事不用我管了,都交给他们了。他的嘴唇不住地哆嗦,口水从嘴角流出,他好像并没什么查觉。
我也不行了,听不清了,什么都听不清了。
那你想魏妈妈吗?我迫不及待问出这话,我很想听到他的痛苦,因为此时的我也很痛苦,我想我妈我爸,我希望有人跟我一样感同身受。
他并不理会我的问话,或者压根就没听见。
你魏妈可怜哦,我也管不了她了,我自己也不行了,只能一周跟他们去看一次,去一次她哭一次,去一次她哭一次,身上都烂咯,没得办法哦。
魏伯是湖南人,我爸是四川人,我们这边是大桥局的桥工基地,许许多多来自各地的桥梁工人,十六七岁就参加了工作,在这里娶妻生子,在这里患病衰老,在这里走完了他们的一生。
现在我每天一个人,不停在外面转悠,一个人不停转悠,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听不见了,别人都不愿意跟我说话,回家老太婆又走了,回家干嘛啊?
他好像要哭了,弄得我也要哭了,我也和他一样,一个人在外面转悠,我想记住这个生我养我直到我出嫁的地方,记住这个我妈我爸离开不久的地方,记住这个我将来可能不再回来的地方,我和魏伯不同的是,我身边还有一条狗。
他是怕了吗,所以他才问我怕不怕?将来他的孩子们会怕吗?他希望他的孩子们不要怕吗?
我爸前年走了,倒在去医院的路边,心脏病突发,没有留下一句话。我爸在的时候很磨人,当然我和弟都有各自的家,他磨的也只能是我妈。做好了饭他忽然想吃面,做了面他又想吃馄饨,不依不饶,不吃到嘴决不罢休。晚年的时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带我妈“回家”,回他四川的老家,说那里住得如何如何安逸,吃得如何如何耙适(四川方言,我不知道这个字写的对不对)。我妈不肯,我妈说她出生在南京,她的家人都在南京,她的老爸老妈葬在南京,她哪里也不去。妈知道爸只是过过嘴瘾,爸十岁上下就没了父母,他甚至记不清父母长什么样,打小讨饭做零活,十五六岁招工来了南京,四川早已没有了他的位置,但那份乡愁至死都没有改变。这也是我妈悲痛欲绝的地方,自小无家没得到过父母的温暖,最终有了自己的家却死在了路上……
魏伯问我不怕吗?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现在回来住的房子早已空无一人,因为我老妈也在我爸离开的第二年走了,前后相差一年,同是四月,同是七十八岁。而他俩的生日又同是十月,也是前后相差一岁,如此的巧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一度认为老妈的离去,是早一年离世的老爸在作祟,他一辈子离不开老妈,老妈刚刚轻松一点又唤她而去,从这一点上,我是有些恨我爸的。
今天是二零二二年十月十七日,八十年前的今天,我老妈出生在她那个饥寒交迫的家里,她是老大,后面相继又出生了六七个孩子,两个早早夭折,我老妈小小年纪就跟着外婆拾荒讨粮受尽苦难,跟了我爸还卖过血置办家当,晚年受尽病痛折磨,就连这心心念念的八十岁生日,也终是没有替老爸一起过上……
说到怕不怕,老实说,但凡遇到节日或者我生日这样的日子,我总是想来住住,就比如今年我七月份的生日,我就是一个人过来住的,买了一份小小的蛋糕,一盘熟菜,一罐啤酒,我是不喝酒的,那天我买了一罐啤酒,自己跟自己说说话,跟老爸老妈的照片说说话,我很享受和他们独处的时候,怎么会怕?我甚至对着照片说:老爸老妈,知道我来看你们了吗?晚上来看看我吧,来我梦里跟我说说话,或者做点什么响动,让我知道你们来过,你们没有忘了我。
今天是老妈八十大寿,没有宴席亲朋,没有华服寿礼,只有我,对了还有小狗克拉拉,我俩来陪陪你们,这次没有熟菜,也没有啤酒,只有一份小小的蛋糕,我边吃边跟你们说说话,拉拉呱,大颗的泪珠落在蛋糕上,又甜又咸。老妈老爸,今天你们高兴吗?
因为十月这个特殊的日子,又因为疫情清明没能去看你们,国庆节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特意去看了爸妈,其实我很想一个人去,一个人能待上个一天,说说心里话,说说没有你们的日子,我有多想你们。好在外婆外公、爷爷奶奶还有小姨夫也在你们周围,你们相互能有个照应,那条路我们不晓得走过多少趟,走着走着,就又少了一个。
晚上,我和克拉拉在外面转悠,又遇到了还在转悠的魏伯,我叫了一声“魏伯“”,他说了一声“来啦“”,我们没再说话……
快要午夜了,我赶在十二点前写下这些文字,还要说一声:老爸老妈,来我梦里吧,我们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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