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祭

青衫子

　　农历十月初一下午5点，中心市场一家纸品批发店前依然忙碌。顾客进进出出，提着各种纸质祭品鱼贯离去。一位女店员身穿格子围裙，脖子上挂着微信收款码，指点着扫这里、扫这里。

　　相对于这里的忙碌，附近的其他门店略显冷清。随着十月一临近，城里乡村卖祭品的摊点多起来，有的水果蔬菜店也在门外摆上，纸质金元宝金箔透过塑料袋闪着亮光，旁边是各种时鲜水果。过往行人和挑选商品的顾客对此见怪不怪，此界他界，哪有什么清晰界限呢。

　　想起父亲从睡梦中醒来时说过的话：往前走着走着，眼前一亮，一扇门一下打开了。

　　对于父亲的话，家人没有予以语言回应。这种时候，语言显得苍白无力，在它的后面，是一个隐秘而庞大的意识世界。

　　或许当时，父亲试图从那个意识世界中提取一个片断，放到当下，放到白色背景包围的病房中，以一种既简单又复杂的方式来完成一次关于濒死经历的叙述，即使这显得有点难。

　　对于父亲的叙述能力，我一点也不怀疑。健康时候，他的叙述能力一流，善于通过语气缓急声调高低辅以表情变化，抑或吸一口烟，喝一口酒，吃一口菜等动作，以增加叙述的感染力。

　　可惜此一时彼一时，没有了健康的大前提，父亲的叙述感染力被大打折扣。那些语言片断被夹杂在一次次清醒和迷糊之中，像是一个物件上面出现一个斑点，让其他部分也打上了非正常的烙印。

　　若非生命进入倒计时，若非隐隐之中某种生命阀值的降低，相信以父亲的脾性，定然不会做出此等举动，像是变了一个人。

　　即使这样，我仍然能够感受到一种真实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父亲的片断叙述，来自支撑起这些片断叙述后面的意识世界。没有人能够否认这种意识世界的存在，也没有人能够代替彼此拥有的这种意识世界的体验。在此基础之上，人与人之间语言的交流显得既简单又复杂。

　　比如父亲，如果把病人或是濒死之人的大前提加给他，那么他的任何叙述都显得毫无意义，我从哥哥的眼神中读出了这种基于无意义的轻视，用他的话说，嗨，又睡迷糊了，或是又做梦了，这为所有叙述披上一层荒诞意，由此降低了作为背后支撑的意识世界的真实向度或是意义向度。

　　自然，这种所谓的轻视同样基于意识世界有关的判断，或许这种轻视并非真实，只是自己隐隐的分别心在作怪也未可知。

　　可是我自信能够理解父亲讲述的一些片断，比如前面那句话。那句话蕴含的背景是，父亲在黑暗中行走，这种行走的时间以及距离长短无法计量，可是这一点也不妨碍这种行走带给他的恐惧，对黑暗或是黑暗为表征的死亡的恐惧。相信在此之前，特别是在得知了自己的病情以后，他经历了无以数计的基于行走的对黑暗和死亡的恐惧体验。这是一个惨烈残酷的过程，没有人可以代替。经由这种过程，经由这些惨烈和残酷，最终，他与死亡并与真正意义上的自己达成了一种妥协，或许，正是有了这种妥协和放下，才让他得以在这一次的醒来之后能够积聚起讲述的念头和力量。相较以往的讲述，相信这一次要纯粹许多。基于这种判断的是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我一点也不怀疑，父亲基于濒死体验讲述的善意，家人理解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与自己达成了和解。他在一瞬间意识到，若没有眼前一亮，若没有那扇门的打开，他的生命早已经终结，不会醒来，不会看到病房内的场景，不会执拗地一次次要求把窗子打开，说憋得慌。

　　即使相对理解，我也没有自信能够和父亲之间进行一种清晰交流，没有勇气和智识询问父亲在行进中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这像是一种父子之间的忌讳。一念起，这种听见之后的模糊思想被悄然放进庞大的意识世界范畴内，不予理会，直到某一天，借了某个缘起，被以文字的形式呈现。自然，我也能够确信，这种呈现无法完全忠于当时意义上的真实。更惶论，文字意义上的“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

　　无疑，这种变化及其过程是残酷的，艰难的，叙述这种变化同样残酷而艰难。随着时间一天天远去，更多人选择妥协或略过。背后的逻辑是，活人重要。

　　姑有一次说起，盖完了房，你爸爸真累傻了，脚步嚓嚓的，这一步忘了那一步。那个嚓嚓的声音在姑看来显得疲惫无力，代表着一种明显的苍老。随着这行文字的出现，心下蓦地乱起来，腹部不自觉的痉挛。在这个过程中间，父亲的身影也变得有些模糊，像是深潭水面起了雾气。

　　在此之前，也有村里人说，老*真是老了……这句话是母亲事后说的，像是把父亲得病和老去放到他最为熟悉的村庄背景之下，提供一次来自庄乡的补充证明，以达成对生死命定的认同和妥协。

　　或许父亲对于这种基于村庄的背景植入并不反感，因为这也是他生前惯常做的。我一点也不怀疑，在父亲的意识世界中有一本基于村庄历史的无字书，这本书构成了他庞大意识世界的原始底色和现实呈现。终其一生，他像祖辈父辈们惯常的那样，对于这本书给予解读和续写，直到生命的消失。

　　这本书的真实起源无从查起，可是村子是实实在在的，以厚重的土地，实在的树木房屋街道沟渠田野河流，以及虚无的天空甚或他界，共同构成一种生存的背景抑或承载，给予一代代人生老病死循环往复所构成的经历以鲜活写实和呈现，一如那句“老*真是老了……”

　　或许在村里人看来，父亲的真正苍老是从他走路的变化开始的。青壮年时候，父亲走路很快，步伐有力。那些样子或状态像一个个承载样本的印象点，经由意识的路径储存在村里人的记忆中，形成一种比照或认定的曲线，某一天，这条曲线出现了拐点，对此，村里人凭借着传统的经验给予解读，老了。自然，判定老了的标准绝非仅仅只是观察走路的样子，还有样貌，脾气变化等等，还包括孙辈的长大。一切都在以不容质疑的实线或虚线，指向父亲一天一天走向苍老的事实。

　　相对于村里人的观察和判断，姑的观察和判断似乎略显复杂，她给出的时间节点更为明晰：自从盖完了房。

　　不知道姑得出这一判断的依据除了观察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因素，可是我依稀觉得，她的话在表面之下另有隐情。“自从盖完了房……”这句话似乎在表明一个时间节点，可是我隐隐觉得，那绝非一个简单的时间节点，重点更像是在说盖房这件事。这让我隐隐联想到爷爷的去世。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姑和父亲母亲说过类似的话，把爷爷的死和盖房联系到一起。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或许姑只是随意提起，重点不是盖房，而是盖房所带来的累……

　　罢了，罢了。

　　疫情原因，城区通告禁止集中祭祀，场所关闭。祭祀地点也被迫改在路边。车窗外，爱人捡起我撂下的树枝，一下一下拨挑近乎燃尽的纸堆灰烬，让每一片纸都燃烧干净。

　　终于到家。弟弟从胡同里迎出来，高兴地说，都回来了！那一刻，我隐隐看到了父亲。

陌小雨

弟弟从胡同里迎出来，高兴地说，都回来了！那一刻，我隐隐看到了父亲。写出了对父亲的无尽思念。写这文需要丰富的心理学知识，以及一颗强大且能感同身受洞察之心。

云馨

今年寒衣节，因为疫情的影响，无法出去去祭奠故去的亲人，就连马路边也不敢造次，只能在心中默默祭奠了。

青衫老师此篇写得厚重，读来感慨万千了。赏读并问候！

何叶叶

十月祭是祭祖节，又称十月朝或者烧衣节，是我国民间一个传统的祭祀节日。我国古人在十月初一用黍矐祭祀祖先，此俗历经千百年流传。文中讲诉在十月祭里，回忆起父亲弥留之际的自我意识状态的内心活动。文章很富哲理性，笔杆洞心，语言生动细腻。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父亲的那种深深怀念之情以及对人生的感悟。

静默的百合

十月祭，对父亲的追思与怀念情深意切，读来感人至深……

匡建华

欣赏老师美文，读来感人。下午好！

何足道哉

一篇沉重的文字，读罢，心有戚戚焉。

xam720

笔者从一个侧面，表述出去父亲的深情，文章笔触厚重，感情浓厚。欣赏，问好！

原上楚歌

文章情真意切，读来触动人心。学习了，问好老师。

青衫子

陌小雨 发表于 2022-10-29 13:17
弟弟从胡同里迎出来，高兴地说，都回来了！那一刻，我隐隐看到了父亲。写出了对父亲的无尽思念。写这文需要 ...

心理学知识谈不上，只是一种体会吧。谢谢读评鼓励。秋安。

青衫子

云馨 发表于 2022-10-29 13:53
今年寒衣节，因为疫情的影响，无法出去去祭奠故去的亲人，就连马路边也不敢造次，只能在心中默默祭奠了。
...

看到寒衣节这个词，感觉传统节日真是好，寄托着现世人对去世人的一份牵挂。谢谢读评鼓励。秋安。

青衫子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10-29 13:58
十月祭是祭祖节，又称十月朝或者烧衣节，是我国民间一个传统的祭祀节日。我国古人在十月初一用黍矐祭祀祖先 ...

喜欢笔杆洞心这个词，说得真好。谢谢精心读评鼓励。秋安。

青衫子

静默的百合 发表于 2022-10-29 15:53
十月祭，对父亲的追思与怀念情深意切，读来感人至深……

谢谢百合读评鼓励。秋安。

青衫子

匡建华 发表于 2022-10-29 17:02
欣赏老师美文，读来感人。下午好！

谢谢来读。秋安。                              

青衫子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22-10-29 18:56
一篇沉重的文字，读罢，心有戚戚焉。

谢谢何兄读评鼓励。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