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在脸上身上的风,是九月的;私藏在心里的阳光,是四月的。 顺着这条河流很熟悉的岸边信步前行,好像被九月的风吹醒了一般,第一次发现,这条河流与我一样,开始苍老。我想,它也应该像我看它一样感到陌生,应该都有无家可归的仓惶感觉,应该都像失恋的人。很有些违和感的九月的风,好像是一些如条如缕的东西,这让我很快想到被撕成碎布条的旗子。旗子的捍卫者们,是恶俗、低能且好斗的,是代表完美笑料且穷兵黩武的。那些狼狈不堪的碎布条横七竖八地挂我一身,它们瘫软无力的样子好像在说,其实,附加在完整形式上面的一切碎裂观念都是很难膺服人心的,因为太虚假太邪恶了,一旦被撕成碎片,不过是一缕缕鄙陋不堪的破布而已。 这给我的生理和心理都带来严重的不适感觉,让我觉得还可以勉为其难暂时接受的九月的风,吹拂这些低俗且丑陋的东西,真是明珠投暗,实在太可惜。 继续前行,虽然并没有确切的目的地;我很庆幸,破烂的碎布条终究无法剥夺我捍卫自己意志的权利;我暗暗告诉自己,也克制自己:并没有酿成大哭而返的悲剧,吹着九月的风继续前行,我的底气是不能有些许泄漏的。 不用回头看我就知道,我的身影和脚印在共同奋笔疾书这个让人无趣的深秋。不过因此我也确认,相隔多年以后,我又与面相陈旧的古历九月相逢了;虽说多年不见,但昔日种种,依然记忆犹新。与我一样,虽然老了,但九月依然没有丢失先前的样子,无边落木,天高云远,淡漠的秋阳描摹着一些难以言表的情愫。几十年时光里发生的一切,莫名其妙,就从一道道皱纹里逃逸一空。现在,只剩下九月的河流,以及吹在我脸上的九月的风,共同渲染出一种绝世悲情,让我更想牢记,也更加留恋,我所钟爱的风,它们是四月天的。 多年前,九月的田野里,地埂上堆摞着堡垒一样的稻草垛,那些曾经勉强成熟了的虚弱的稻谷,已在最强劲的秋风里消失。再次翻耕,再次整平的土地是黑色的,刚刚破土的麦苗,依旧带着饥荒的颜色,接着讲述没有饥荒的年月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做梦都没想到,时隔几十年以后,我与这样的九月再次相逢,空气里流窜着的,还是当年的饥荒气息,我深感吃惊,要么,当年那一场场灾情并未结束,要么,曾经溃败而逃离,现在,它们又卷土重来! 这也难怪,这中间的几十年时间,我和土地再没有发生过多少交割。我在城市里历经艰难曲折,把半生积蓄花给了孩子和房子。当我已经做好准备安度我的老年时光的时候,等待我的并不是完美的养老计划,而是突如其来的人情荒疏世情惨淡,这些都在告诉我,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失望与落寞在前方等着我,躲不过。深秋了,天气变化急转直下,虽然再无阴雨,但这秋天已经表现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清冷。 冷意袭来的时候,在河边散步的,还是我一个人。我一直揣在心底里的四月天气开始从我沉重的心绪里开始告别。随后,一阵奇怪的想法让我吃惊得目瞪口呆——这条河,它竟然还是先前的样子,有些年头了,它的水从没有清澈过,它的河床从没有消停过,永远翻滚着流沙和卵世。这条河流根本就是一头凶恶的猛兽,时隔多年,它的野性,变本加厉了。1982,1998,2017,2020,这是许多人难以忘怀的几个年份,河流发作野性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灾害越来越严重。它暴烈的行迹忽南忽北,忽宽忽窄,汪洋恣肆,横冲直撞,所到之处,良田变荒滩,沃土变石漠。最近的一次洪灾大爆发之后,人们高筑河堤,希望借此将其驯服。但这只是人们幼稚的想象。地产开发,道路建设,挤占了河道,但这样的河道仍然是河流这头猛兽的必经之路。两岸的繁荣景象,非但不能感化这条作恶多端的河流,反而致使这头猛兽的野性表现得更加疯狂,更加残酷无情!一到它野性发作的时候,它就切断道路,淹没村镇,冲毁庄稼。从前,遇上这样的灾害,人们还会哭天抢地,还会求神拜佛,希望借助神力消灾弭祸。但现在,人们连哀告“老天爷”的兴致都全面萎靡。人们依然只相信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命而不关别的什么,但对自己亲自掺杂在命运之中的自身的怯懦与贪婪、自私,却佯装不知;非但佯装不知,还要以趋同城市消费的姿态,证明自己的勇敢和大度。 天空低垂,阳光消遁;风在吹,感觉僵硬且冷。河水似乎比从前更加浑浊不堪,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古时景象,好像从此不再重现。 其实,河流两岸土地上的景况早已今非昔比,人居院落、养殖场之外,占据土地最多的,依然是能够快速换钱的东西,没有多少属于粮食的领地。此情此景,并不陌生,土地上的人们,多年前就被消费之风吹卷到城市里去。土地脱离了直接养人的根本,从土地上走出去的人也就丧失了他们赖以自全的天性。他们决不再接受土地上的高成本低收益,但完全融入城市的代价更是大得令人咋舌。人们像候鸟一样南来北往,他们挣来的血汗钱,与我挣得的辛苦钱,竟然有高度相似的归宿:一部分变成孩子的学费生活费,像河流经过沙漠消失在沙漠一样消失在另一个城市里,一部分变成县城里的房子,像云雾飘过湿地就化入湿地水汽一样消失在城市水泥森林庞大的根系里。老,病,孤独,是他们这一生最后的剩余。当我们终于明白,显性的灾害后面还有一场场更加可怕的隐性灾害,世上那些挽留人心的许许多多,瞬间萧条下去。 说白了,就像被暴烈的河流反复蹂躏的大地最终变成荒漠,被生存掏空的生命反复书写着同一出悲剧浩如烟海的剧本册页。 诗与远方,全都遥不可及。 当所有风光逐渐黯淡下去,我才想起,我们曾经风光过的。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热衷读书的时代,通过阅读,我们曾让自己变得高大起来,充满自信和喜悦。我们曾经拥有一个题材丰富、艺术流派林立的电影年代,我们从走村窜巷追看坝坝电影,到终于坐在舒适的豪华数字影院里,通过银幕,我们更多地了解人性和世界。我们曾经拥有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年代,那是一个无需隔空骂架,必然面对面激烈争论的年代。我们曾经拥有一个以学为雅为尊,以官为俗为卑的年代,拥有古今中外哲史科技艺术知识全面装备的人,是很令人羡慕和尊敬的。我们曾经心跳耳热地体验过一些神秘而诱人的生活场景:各种夜店,各种酒局,各种美容会所,各种保健馆舍,各种出游,各种参观、培训,以及,兴高采烈的自费旅游,充满期待感的按揭消费。我们曾为加薪而欣喜,曾为晋职而自豪,曾为终于住进自己的房子而睡不着觉。我们曾经逛过各种歌堡、K厅,以及种种妙不可言但都心领神会的其他隐秘之地。我们曾经逍遥于各式交际舞厅。我们曾经兴奋于终于学会通过互联网交友和学习……说不尽的风流往事,道不完的风光人生,意醉情迷却不可描述的人生激情勃发景况,全都深深储存在生命中最牢靠最宽裕的硬盘里,虽然短暂并且于今不再,但我们毕竟曾经有过的!那些年月里,我们曾经风光过的! 谁又想到,一切都像九月,风也身不由己,过早地吹来了太多的凉意,而责任又不全在九月。责任应在顽固不堪的凉意,它出现在节令里,无可厚非,毕竟属于造化自身的节律。但出现在人心里,那就不是遗憾一词可以概括的。文未成,言未出,已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焦虑恐惧。如此时日,诸般无趣,真的糟蹋了来之不易的人间好时节! 走着走着,前路模糊,心底的绝望,又何异于阮籍! 我常怀疑人生的过程被一种未知而无比强大的力量设计成了另一种四季。当我想起四月风的时候,其实我在怀念自己的青年时代,是在怀念那一段如火如荼的青春岁月。我一直记得,我的青春年华是从模仿城里人穿牛仔裤、喇叭裤,戴蛤蟆镜,肩挎马桶包,骑着自行车飞奔开始的。那时候,总觉得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拉着或者推着人往前奔跑,仿佛在不远的前方,尚未眼见的未来一定是无比美好的。所有人的表情和身姿都在表明,他们对未来都有想法,都有盼头,都深信不疑。后来,有人饶有趣味地反复强调一个词语:人间四月天。今天想来,那可真是智者的创举,这个创举代为表达了所有人心中奔涌的生命激情,而这“人间四月天”几个字,也是不能完全表达人们全部情意的。 那是适宜恋爱的最好季节,也是启动理想之车的最好路段。那时候,我们就像一匹匹飞奔的骏马,觉得天地广阔,但根本容不下一个青年奔涌狂放的情怀!带着理想,开始体验恋爱的感觉。“人间四月天”,真是风和日丽鲜花盛开的季节! 谁料,这么快就老了,年届花甲,赶上的秋天充满了如此淡漠乏味的景象。疫灾,疫灾,还是疫灾,整整三年,没有一个好消息传来。感觉这个世界钻进了一只茧子里,所有人钻进更小的茧子里…… 老了,对未来再没有多少强烈的期待,若说怀旧与自省,倒是成为心理常态。更加沉默寡言,更加不喜欢嘈杂热闹之地,心里那个越渐广阔的世界,虽然展现得太迟,但毕竟是属于自己的,毕竟展现开来;常常独处,在那个世界里神游八荒思接千载,不受任何非我力量的蛮横干预。老之将至,这份快乐与自由,弥足珍贵! 风,停了下来,那些破烂旗子挂在身上的感觉渐渐远去,那些破烂旗子的碎片,应该遗落在身后的夜色与尘埃里。秋日夜空也常舒朗坦荡,可见稀疏的远星,以及孤芳自赏自得其乐的弯月。城市的尘埃遮不住那种清雅之气,城市的灯火也不能遮蔽那种和合宁静的空疏之相。在远离尘嚣,人迹罕至的空阔之地,找个地方坐下。城市在近旁,天空也在近旁。那条劣迹满满的河流,也在近旁。一切都愿意跟随我进入冥想出来的未来,唯独这天河流,是最陌生,也是最有抵触表情的。 也好,反正我不想与这条浑浊而蛮横的河流继续亲昵下去。我的老龄,属于我自己。 这样一想,我的心渐渐开朗起来:当世间冷暖荣衰都不能撼动我生命的初衷,我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青年,我不懈的坚守,与这个世界的下一个四月天,最为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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