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张道云

　　老三
　　
　　一
　　
　　老三，我弟弟，亲弟弟。
　　
　　在农村，老三很多。第三个孩子，恰巧是男孩，就叫老三了。
　　
　　弟弟上学前没大名，就叫老三。那会儿，生育没计划，家家孩子都多，兴排行叫，图着方便。当然，名字是有的，留着上学给老师用，家里很少喊。
　　
　　那会儿，农村孩子起名字很随意，不像现在，挑挑拣拣，慎重的还翻字典找古书。这也难怪，那时识字的人少，即使认得几个字儿，也都是常用字，能用到名字里没几个。不少父母看别人孩子叫啥，自家也随着叫，省心。
　　
　　我姐，爸的第一个孩子，给了个“霞”的名字。名儿叫“霞”的，我们一庄子，就有五个，可见爸也不是十分在意。到了我，干脆顺了下去，直接叫了“云”。也是，云霞一家，挺合适。总之，他是不知道“云蒸霞蔚”这个词儿的，至于“了然云霞气，照见天地心”的句子更在他的世界之外。有时我就琢磨，这“云”是不是爸早就预备好给第二个孩子的名字，如此中性，男孩女孩用起来都成。
　　
　　到了我弟，爸却疏忽了，只忙着挣工分养家，忘了给他一个像样的名字。等到弟弟七岁上学了，老师问这孩子叫个啥呀，爸才意识到“老三”叫了这几年，竟没学名。现起吧，担心自己没文化，名字起糙了，怕老师笑话，于是就说：“老师，您给他起个学名吧。”老师也没推辞，就说：“他姐叫霞，他哥叫云，他就叫雨吧。”
　　
　　就这样，张道雨成了我弟。不过，老三还是老三，谁也改不了口。
　　
　　二
　　
　　“大呆子，二犟子，三叽子”，打小我就听大人们这样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一家有几个孩子，一般而言，老大反应要慢些，老二脾气会倔些，老三东西看的紧些。不知道为啥只说前面三个孩子，是不是孩子多了，鸡飞狗跳的乱了套，没法再辨别了，也说不准。
　　
　　这话有没有道理，大家可以寻几个实例做个比照，也许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拿我们姐弟三个来说，我姐看问题就简单，啥事都实打实，显得有点不灵活；我呢，脾气不好，只要是自己认定的就会一意孤行，才不管别人咋看；我弟，过日子可精打细算了，只要能抓在手里的就绝不会丢掉。所以，这话儿我认可。若要真探究其中的原因，也不难。
　　
　　先说“大呆子”。这“呆”可不是笨的意思，与智商关系不大，是说为人处事不灵活，死板。一般，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精贵得很。有吃的喝的是他的，有玩的乐的是他的，关键父母啥事儿都替他考虑好了，他会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总不会节外生枝。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种“凡事就该这样的”的思考习惯，不会过多研究可能存在的其他选项。一个人的思维方式会影响他的行为方式，会决定着他对人对事的态度。“本该如此”的念头囿住了他的思维，固化了他的脑回路，于是变得不灵活，呆板。
　　
　　“二犟子”，说的是脾气。老二之所以会有犟脾气，大约是老大的功劳。按说，老大作为哥哥或姐姐应该成为老二的靠山，保护老二，这也的确是老大应该做的，而且很多老大也确实做到了。只是，在老二看来，事实并非这样，他想到最多的应该是威胁。威胁，源于两个方面，一个是物质，一个是精神。物质，无非就是吃的喝的玩的。家里有了好东西，原先只有老大的时候，不会存在公不公平的问题，但是如今有了两个孩子，就有点上头了。作为父母，也想将一碗水端平，可作为孩子却很少领这个情。两个鸡腿，老二总以为自己的比老大的小；两个玩具，老二总以为自己的没有老大的好玩，无论你怎么分配都很难得到他的满意。这时，如果老大有了脾气，那就坏了，老二就必须拚赢为算。父母为了息事宁人，最后自然也会迫着老大让着老二。同样，在邀宠这一方面，老二同样会跟老大硬杠，他容不得父母不疼他，或是将他以为应该疼他的那部分移到老大身上。为了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犟是个很好的手段，不过有个前提，你是老二，你上面得有个老大。
　　
　　到了“老三”，就每况愈下了。你想想看，上面的两个横着眉睁着眼挡在自己前面，什么好东西到了自己这儿，还能剩下多少，于是就格外珍惜自己得到的那一星一点，紧紧攥在手里。一边要防着哥哥姐姐的贪婪，一边还要计算着这点东西怎么满足自己的需求。有时，哪怕是哥哥姐姐剩下的残羹剩汤，或是他们丢掉的皮皮屑屑也会珍藏起来，留作不备之需。生活中有句老话，“新老大，旧老二，补补连连是老三”，说的是新衣服总是老大的，穿旧了正好让老二穿，等到老三能穿的时候就该是大洞小眼满是窟窿了。尽管这样，父母还是舍不得扔，加上几块补丁就是老三的了。老三，就那么爱穿补丁衣服么？所以，只要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老三绝对会当作宝贝，舍不得拿出来的。
　　
　　“三叽子”的“叽”，定远的方言词，本是个什么字儿，我找不出来，应是小气的意思。往贬义里说是吝啬，往褒义里说是精细，总之是指会打算。
　　
　　老三，总是那么会过日子，其实不是因为日子怎么艰难，而是打小养成的习惯。
　　
　　三
　　
　　十四岁那年，老三就因为两个枣子遭了祸。
　　
　　枣子，在农村不是什么稀罕物，谁家门前屋后没有几棵枣树。
　　
　　那是八月底一天，眼见着就要开学了，记得我上学的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那天下午，爸妈下地除草，奶奶帮着大姑带孩子，我被派了放鸭。弟弟要完成暑假作业，没出门。作业做完，弟弟溜达到晒场边的枣树下，一抬头竟发现先前我们这些馋猫都未曾见的俩通红的枣儿。这一发现，无异于得了什么宝贝，老三想都未及想一下便猫腰窜了上去。那棵枣树，我们是常爬的，爬树并不都是为了摘枣子，更多时候是玩儿。在弟弟看来，摘下这俩枣轻而易举，完全不存在什么风险。然而，这次他失算了，就在他垫脚直腰伸手刚触到枣子的一刹那，脚下的树枝断了。后来，他告诉我，在他跌落的一刹那，身体好像被一张网扯住，枣树的枝枝丫丫网结一样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一阵撕扯过后，他被枣树狠狠地抛了下来。
　　
　　奶奶最先发现的他。在奶奶之后的哭诉中，我也似乎看见了生命最脆弱的呈现——老三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不停地颤抖，手和脚痉挛般抽搐不已，那样子就像一只刚被宰杀的鸡仔，做着生命最后的挣扎。
　　
　　爸爸得知消息后扔了锄头一气跑到家，背着弟弟拼命往医院奔去。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比这一场奔跑更像奔跑，死神在这赛跑中竟成了怂包，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一个父亲打败。弟弟痊愈后，奶奶逢人便说老天有眼呀，其实苍天哪有什么好生之德，它从来只会作弄人，一忽儿让你痛不欲生，一忽儿让你喜不自禁；不高兴了就把你推进深渊，开心起来又把你从悬崖边拽回来，还叫你感谢他。在它的面前，我们真的命如草芥。弟弟捡回这条命，实在不是他造化大，更不是苍天的怜悯，是爸赌上自己的全部身家才胜了天半个子。
　　
　　这场灾难过后，老三还是我的弟弟，尽管丧尽天良的枣树拿他的命试出了自己铁干虬枝残忍的力度，但并没有获得满意的结果，弟弟依然完整着我们这个几乎没人在乎的家庭，在往后的日子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他那精打细算的人生哲学，而且似乎获得了一种超乎生死的豁达与乐观。
　　
　　只是我始终忘不了那两颗枣子，它们像是谁睁着的两只鬼魅的眼睛，时刻窥探着一个人内心的秘密，把人世间的所有的诱惑都阐释得鲜血淋漓。
　　
　　四
　　
　　老三下面我本还有个弟弟，那是父母的第四个孩子。然而，四弟还没来得及跟哥哥姐姐争宠，甚至连招呼都没来得及跟哥哥姐姐打一声，就走了。走得了无声息，走得毅然决然，像一片叶子刚刚泛出绿意便被恶风吹落归入泥土，像一抹阳光才冲破云层便被黑夜浸没化为虚无。我一直努力在记忆里翻检，总想找寻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关于四弟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然而总是徒劳无功。在我的脑海里，四弟早已简化为一个抽象的虚词，没有内涵，也没有外延，在人世浩繁的卷帙里，没有着落。
　　
　　然而，痛苦却深藏在爸妈的心底。在我的四十多年的人生时光中，我几乎没听过爸妈谈过四弟，他们躲避老四的话题就像躲避一把插向心头的利剑。然而，他们躲不了四弟来过的事实，忘不了亲手将四弟葬入黄土的绝望。
　　
　　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活着，不单单是为了生存下去，更是为了向这个冷酷的世界宣誓自己的坚强，为了兑现自己曾经许下让更多的人活下去的诺言。几十年来，爸妈隐忍着失去幼子的遗憾，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我们姐弟三人身上，吃人世最苦的苦，耐人世最累的累，守护自己的孩子，守护自己的家园。
　　
　　我们生而有幸，不仅继承了爸妈的勤劳与淳朴，也锻造了自己的坚韧和顽强。生活从来不亏待谁，岁月虽然不时时静好，但人生从不缺乏惊喜与精彩。我们姐弟三个虽然不曾大富大贵，但我们却完好无损的将父母的身上的美德继承了下来。
　　
　　如今，姐姐已年过半百，自己身体不好，还得照顾脑梗瘫痪的姐夫，但她从不抱怨生活的不公，乐观开朗一如从前。我在家乡安心育人三十多年，虽然清贫，但伴在爸妈身边，有爱人扶持，幸福总不断敲我门扉。只是老三依然奔波在外，天南地北的，多了些风雨侵袭，让人少不了牵挂。但我从不担心老三，我知道在老三的命运中，他从不把苦难当作苦难，因为苦难只是他生命的标点，他早已把生活做成了自己的锦绣文章。
　　
　　也正因如此，在爸妈眼中，老三俨然成就了他们一生最大的成就。
　　
　　五
　　
　　到了我这个年纪，回忆成了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它穿梭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一边滋养我，一边为我疗伤。在生活的空隙，在倏忽闪现的一念之间，在很多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我忽然就会陷进从前的某一个场景。那场景，历久弥新，就像发生在昨天，有时恍惚起来竟会觉得就在上一刻钟，自己才走出来，甚至还抽身未及，依然被几十年前的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牵绊着。几十年的时光，不过弹指一瞬，昨天的欢笑和痛苦仿佛还是今天的欢笑和痛苦，昨天的梦想与追求仿佛还是今天的梦想与追求，只是时间的灰尘积得太厚，总需要回忆一遍一遍地去擦拭。时光不会穿梭，回忆会。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时光穿梭，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成功清除时间尘垢的壮举。当然，每一次回忆，也都是对时间无情的印证。
　　
　　这些年，老三一直在工地打工，一年见不到他几次。年初出门，年尾回家，是他生活的常态。前些年，他虽然也打工，但仍顾着自己的十来亩责任田，总不愿意放弃土里刨来的微薄的收益。然而，过了四十，他渐渐觉得力不能支，这样来来回回两头兼顾过于耗费精力，于是就将土地给了表弟耕种，自己带着一家人一心在外务工。这样，他觉得更划算，因为农忙的几个月正是工地缺少人手的时候，不仅活多，工价给的也高，完全抵得上那几亩薄田的收入，甚至更高一些。
　　
　　我寻思这样也好，我只是担心老三的身体。老三一向是个实诚人，做活从不惜力，苦活累活别人不干，他干；加班加点，别人能推则推，他不。遇到紧活，老板想到的总是他，一个电话，随叫随到。有时，我想他是不是把钱看得太重，拼了命挣钱到底值不值得，但显然是我错了。挣钱的活他这样做，不挣钱的活他照样这样做。别人请他帮个忙，他也如此，从不耍奸偷懒。你抽口烟，他不抽；你喝口茶，他不喝，他只在心里想着尽快把活做完，不然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心。
　　
　　老三初中毕业没几年就出门打工，先是跟着几个家门弟兄投奔在上海码头卖鱼的堂叔搬运鱼虾，但不到一年就辞了活一个人跑回来。我问他，大家都干得好好的，你怎么回来了？他说，那活做不来。他告诉我，不是自己怕脏怕累，是自己看不惯。明说挣的是上货下货的苦力钱，但没几个是真正靠这个挣钱，来钱快的是偷货。每次上下货的时候，他们总会顺手牵羊，拣些值钱的海鲜私藏起来，然后卖给小贩。老三当然学不来，更做不好，每次看见他们穿着塞满鱼虾的鼓鼓囊囊夹克，他便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后来，这几个堂兄弟都在码头扎下根，而且有两个还租了货仓做了掌柜，钱自然挣了不少，只见他们一套又一套的房子买个不停。我和他偶尔也会谈到他们，老三没有丝毫的羡慕，他只说自己没那本事，人家靠本事吃饭也没什么可非议的。
　　
　　后来，老三跟着大舅去了东营，在工地做小工，一年挣不了几个钱，但他做得很开心，以至于到现在他一直在工地干活。从山东到北京再到江苏，从拎桶推车到砌墙粉刷到木工钢筋工，乐此不疲。也是，有什么能比用自己的体力换钱
　　
　　让人活的更心安更踏实的事吗？
　　
　　六
　　
　　我爸常说，要不是从枣树上摔下来，老三也会吃上公家饭。这个，我信。
　　
　　老三喜欢读书，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很好，他的作文还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读。我读过他的作文，语言虽然质朴，却充满想象力。我师范毕业那年，他读初三，但因为休了一年学，成绩落下不少，这让他失了自信。后又因为服用的药物副作用过大，导致他严重脱发，身体瘦弱的他看起来像个小老头，这让他在同学面前更抬不起头，索性就退了学在家做康复。那会儿，我刚参加工作，忙得很，很少跟他说话。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愿跟人说话，每天吃饭的时候叫一声，他便出来吃，吃完饭就又回到自己的房里，不再出来。一家人忙忙碌碌的，很少有人去问他，爸妈关心的也只是让他按时吃药，买一些营养品帮他身体尽快复原。他想些什么，没人知道。我偶尔去他房间，见他床上摆着许多书，大多是初中课本，也有一些我订阅的文学杂志。我问他是不是还想复读，他不吱声，只翻看手中的书本。时间长了，也就没人再问他了。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当时他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地挣扎，这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来说未免太过于残忍！这样大约过了两年，有一天他忽然对爸说要去打工，爸见他身体康复的不错，也没说什么，答应了。
　　
　　打工的生活，我没有体验过，但我知道那绝不是一个“苦”字可以形容的。那几年，我家的经济状况并不差，并不缺他挣得几个钱儿，但他就是去了，没人拦得住。每当看到扛着塞满棉被的塑料袋和拎着填满衣物的编织包的老三走出家门，我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凄凉感，总有一种他被我们抛弃的不安。然后，脑子里会接二连三的蹦出诸如“流浪”“漂泊”“居无定所”“无依无靠”之类的词语。但老三却很坦然，似乎就是去单位上班，只不过路途远了一些罢了。那时我真的弄不明白，老三是在哪里炼就出这份坦然，这份沉稳，这份义无反顾。难道是两年的面壁给予了他面对困境的勇敢，或者是生命再次的青睐让他深谙了人生的真谛？而他当时也不过就二十来岁呀！
　　
　　无论老三怎么轻描淡写打工的辛劳，我还是无法抑制住见到他打工归来倾倒行李那一瞬间产生的悲凉——一床油腻发亮的被子，几双破帮断底的球鞋和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打工，究竟是一种什么生活状态！生活有时真的就把人折腾成了马牛猪狗，白天在脏乱的工地挥汗如雨，夜晚在混杂的工棚鼾声如雷，其余一无所有。
　　
　　老三每次出门都会问我要几本书带上，说闲的时候可以看看，不然闷得慌。我不知道工地上什么时候可以得闲，但我猜想工地应该闷得很——一种在机器的轰鸣里无法喘息的闷，一种在沉重的呼吸下找不到节奏的闷。书，也许真的会起一点作用，因为老三每次出门都那么坦然，一如我去单位上班。
　　
　　七
　　
　　去年八月的一天，侄儿打电话给我，说他爸在常州出事了。接到电话，我就慌了神，不敢想象事情会大到什么程度，因为但凡是自己能扛的住的事儿，老三是不会通知我的。
　　
　　侄儿电话里也有些语焉不详，虽然脉络不清，我还是厘清了头绪。老三一早骑车去工地，遇上一个驾驶面的送菜的摊贩，因为都赶时间，在一个丁字路口撞上了。老三直行，面的从一个岔道直冲上来，连躲闪的机会都没给，就断了八根肋骨。面的司机见状一下子蒙了，但良知还在，慌忙将躺在地上哆嗦的老三搬上车开进医院。等到弟媳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老三已经被推进手术室。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老三还在手术中。我没敢告诉爸妈真相，只说了一声要去出差，第二天就急急忙忙乘高铁赶到常州。到了医院，躺在病床的老三已经能和一个病友聊天了。
　　
　　然后，我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老三叹了口气说：“那会儿，天还没大亮，其实我是可以晚走几分钟的，只是老板说今天活多，就胡乱的扒了两口饭。哪怕我晚走一秒，也不至于撞得这么惨。那个送菜的也是，本来没这么急，可要菜的饭店说等不及了，车子速度就起来了，刹不住。”老三又说：“撞我的那个面的，无证无照，司机要是跑了我就完了。庆幸的是他没跑，还把我送到医院，算我走运。”
　　
　　这世间真的存在什么幸运么？如果有，什么人才能获得幸运垂青的资格？生活，绝不会像随手买张彩票就能中奖那样简单。运气在生活中就是个泡泡，看起来有几分迷幻，但它永远变不成柴米油盐，变不成车子房子，更别指望它给你带来幸福和谐，它只有破灭这唯一的结局——“啪”的一声吓你一跳，再溅你几滴污水。所以，幸运不会让无牌无照的面的换成奔驰，幸运也不会让两个天不亮就出门挣钱的人成为首富，幸运更不会让一个曾经受过伤害的人免除再一次受到伤害。我们的所谓的幸运不过是欺骗自己解救自己的谎言，因为，你不把幸运当成理由，你就无法解释这个世界的荒谬。老三说自己是幸运的，大约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不管是那个司机良心未泯，还是他害怕罪上加罪；不管是三十年前死神的无力眷顾，还是今天死神的临阵退缩，老三两次都安全地度过劫难。
　　
　　我接过他的话：“确实太幸运了，咱家得积了多少大德，才又换回了你这条命。”
　　
　　晚上陪护，我跟他开玩笑：“你看，这会儿多舒服，不用赶时间，不用出体力，权当休假了。”老三笑了笑：“哥，你还别说，在病床上躺着，真的很舒服。这儿环境多好，想想以前打工住的工棚——要不是有点痛，这儿可算是天堂了。”
　　
　　天堂什么样谁知道，也许就像医院吧。但首先你得活着，若是活不下去了，医院不是地狱，也是地狱之门。
　　
　　八
　　
　　经常会想到“信念”这个词儿，而且越来越觉得心存信念对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
　　
　　信念是什么？信念是你坚信的东西或者事情。执着，是信念的量词，信念只有和执着一起使用才具备一定的意义。
　　
　　老三绝对有自己坚信的对象，因为我常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执着闪现的光芒。一个有信念的人，应该是个思想单纯的人，就像老三，生活在他面前就是简单的付出，他看不见一地的鸡毛，听不见尘世的喧嚣；世界在它面前只是时空的交替，他学不会逾矩的僭越和虚妄的穿梭，也或许他本就逃不出自己的领地，除了春种秋收，他一无所能。
　　
　　二十一岁那年，老三娶的弟媳。他谨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俗，在农历二月初二这个吉祥的日子完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有人说，婚姻是一把锁，锁住了自由人身的出口；也有说，婚姻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琐碎生活的大门。可是，人身从来就缺乏自由，生活本来就全是琐碎，锁和钥匙只是摆设，全无用处。人们总是慨叹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是如果一段婚姻没有经过爱情，那它又怎么会成为坟墓？
　　
　　如果说老三和弟媳之间结婚之前也曾经历爱情的话，那么爱情不过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存在的有目的的交往过程。从提亲到定亲再到成亲，老三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完成自己的既定目标，看不出多么开心，也看不到多么厌烦。但是，就是这样的婚姻，坚固了二十多年。也许，婚姻里的相亲相爱相互尊重才是一个家庭团结和睦的稳固剂。
　　
　　这么多年来，我很少见到老三和弟媳之间闹过什么大的矛盾。一对夫妻在生活中没有争吵总不正常，我绝不相信他们之间没有磕磕碰碰，没有耳红脸赤，但我相信老三的隐忍与宽容，相信他的坦然与稳重，他总不会把自己的言辞燃上火，更不会让自己的手脚绑上刀。当一个人与死亡做过对视，现世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忽略；当一个人明确自己肩负的责任，眼前就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放弃自己的义务。爱不爱一个人有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在心中留给她一个位置。
　　
　　爸妈有次偷偷问我：“老三是能干，可当不了家吧？什么都听媳妇的。”我只笑了笑，我知道在爸妈那代人眼里，男人不当家就是没本事，可是他们不知道家并不是一个男人的私有财产，更不知道家不是靠谁“当”就能成就大家业的。家，首先要守护，守护住它的完整，守护它存有的希望。有家是本，连家都没了，还当什么家呢。守护一个家的完整，给予家一个丰满的希望，才是一个男人最该做的事儿。
　　
　　我没有听老三说过什么大道理，他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言，他只做自己该做的事。弟媳也只关心自己的男人在做什么，然后似乎也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一对同命夫妻，从来不需要什么相敬如宾，需要的只是相濡以沫。
　　
　　九
　　
　　老三就一个男孩，如今已经到了要成家的年纪，这让老三很焦虑。在常州的医院，他跟我谈起侄儿的时候，我明显感受到他的焦虑与不安。他说，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这孩子总不愿听他的，让他进厂找个安稳的工作踏实的干，他嫌没有自由，今天东一榔头明天西一棒槌，到哪都扎不下根，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大约是教育的问题了。我并不是说侄儿缺少教育，也不是埋怨老三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因为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老三真的是费尽心思，因为他不想让孩子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然而，这世上有几件事能遂己愿，人间哪来那么多两情相悦，多的只是一厢情愿。
　　
　　小学读完，老三便把侄儿送进了一所私校。那所私校当时是县内教学质量最好的学校，虽然学费昂贵，但老三眼皮也没眨一下就将他送了进去。只可惜，侄儿虽然聪明，但不爱读书。一个失去了读书兴趣的孩子，就如同一个无法充电的手机，无论给予它多高的配置，资源都只能浪费掉。结果，三年后，侄儿只上了一所省城的中专。为此，老三很难释怀，我就劝他，哪条路不是路，孩子只要愿意走下去，就不愁实现不了自己理想。
　　
　　然而，这个世界已不再是我们先前的那个世界，世风狂乱，人心浮躁，很难再有什么可以稳住一个少年颠簸的心。侄儿学汽修，学餐饮，学模具制造，学一样厌一样，直至半途弃学。后来只有跟了自己的表哥揽些零活，挣着自在的零钱。
　　
　　像侄儿这样的年轻人，我见过很多，他们或者眼高手低做不成事，或者心浮气躁沉不下心，在翻滚的人海里浮浮沉沉。社会上有种普遍的看法，说是这群孩子信仰缺失，是无根之木空有才，是无果之花只绚烂。的确，一个人若没有信仰，就丧失了敬畏之心，处处以自我为中心，缺少情怀；灵魂就无处安放，内心溢满孤独感漂泊感，只能以无休无止的物欲来填补精神上的荒芜。
　　
　　老三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他又能改变掉什么呢，他对自己的孩子都已经无能为力了。观念越来越苍白，榜样越来越粗糙，而今的教育几乎成为一个笑柄。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社会收揽所有的被教育者后，将他们一股脑地推进市场，租的租，卖的卖，丢的丢，然后还厉声质问：“人才呀，你究竟在哪里？”
　　
　　这个问题，老三回答不上来，一直以来他都说自己是个没本事的人，所以，他也不会知道一个人怎么样才算是有本事，自然他也不知道这个社会究竟需要一个人具备什么样的本事。问题过于艰深，是老三无法解答的，他只是无奈，然后只有沉默。我记得，有一次老三对我说，上学的时候，老师给的名字应该是“张道雨”，可上户口时却成了“张道宇”，知道那人错了，但他想只要还是自己这个人，没啥关系，就没说什么。
　　
　　无论户口簿上叫什么名字，老三还是老三，还是我弟弟，倒没较真的必要。只是我想，我们究竟还能跟什么较真呢，较真了就真的有意义吗？

何叶叶

文字扎实，非常棒！只是没有排版，等我不忙了帮你排一下哈。随后再加点评。

露渊

欣赏老师佳作，文笔扎实，为老师点赞，冬安！

何叶叶

跟着作者的笔触很沉重的读完文章，实在感概。老三的命运多舛，本来聪明伶俐，可幼时爬树摘枣意外跌伤造成极大损伤。中学上完辍学打工，从此漂泊无定，受尽人间疾苦。本以为这些就是命运尽头，谁曾想更大的一场意外车祸让他与死神擦肩而过。可即使如此，老三依然乐观庆幸命运之神对他的眷顾。他只是担心自己的惟一的儿子，学业一无所成，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没有前途，没有未来，没有希望。作者的文笔老道，凝重地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亲情之间的故事。字里行间，让人能感受到一母同胞，手足情深的浓浓感情。对于老三一生遭遇的压抑、叹惜、无奈、痛苦之情溢入言表，却似乎又无处倾诉。幸福的生活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命运却各有各的不幸。掩卷之后，一声叹息，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思索。一篇佳作，期待老师更多精彩！

张道云

露渊 发表于 2022-11-16 20:43
欣赏老师佳作，文笔扎实，为老师点赞，冬安！

谢谢露渊来访留言，只是有点过誉，只想表达一下自己的一些想法。

张道云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11-16 21:13
跟着作者的笔触很沉重的读完文章，实在感概。老三的命运多舛，本来聪明伶俐，可幼时爬树摘枣意外跌伤造成极 ...

叶叶辛苦，文里的事儿都是事实，只是在记录的时候加上一些自己的感触。当然我还想表达的更多，比如现实与理想，继承与断裂，挣扎与无奈，兼有对教育、理想和信念、信仰等问题的思考。

何足道哉

文笔老道，叙述沉稳，不错的文。

张道云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22-11-17 09:09
文笔老道，叙述沉稳，不错的文。

老师过奖了，谢谢阅读留言。我笔写我心，说自己的心里话，自然顺畅痛快一些。

荷不雨

“大呆子，二犟子，三叽子”，我们也有类似的说法，貌似有些道理。

张道云

荷不雨 发表于 2022-11-17 10:18
“大呆子，二犟子，三叽子”，我们也有类似的说法，貌似有些道理。

人性是相同的，不是吗？敢问老师是哪儿的人呢？

云馨

命运多舛的老三，却能以乐观的心态对待世事的不公，精神可嘉。作者朴实的文笔为读者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很不错的文字。赏读学习了！

张道云

云馨 发表于 2022-11-17 12:01
命运多舛的老三，却能以乐观的心态对待世事的不公，精神可嘉。作者朴实的文笔为读者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

写老三，也是写我自己。安之若命，究竟是妥协，还是抗争，不重要，重要的是将自己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顽强。谢谢云馨做客寒舍。

xam720

文章人物形象细腻生动。扎实的文字功底，将一个老三形象有血有肉，极为丰满，立体般的展现在读者面前。文章同时对老大、老二、老三的个性特征，分析的入情入理。欣赏，问好！

张道云

xam720 发表于 2022-11-25 10:25
文章人物形象细腻生动。扎实的文字功底，将一个老三形象有血有肉，极为丰满，立体般的展现在读者面前。文章 ...

谢谢留言。生活给了我们观察与思考的机会，文字给了我们表达与交流的工具，感谢生活，感谢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