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记

王怡云

　　                                                                                             棉花记

　                                                                                            　一

　　我家在河滩承包了一块地。

　　这块地上原来生长着芦苇，因为棉花的行情不错，我妈就和我爸商量，把芦苇根刨了种棉花。刨芦苇根是我妈的活，我爸在学校教书，只是有空闲时给我妈当个帮手。我妈每天背着个锄头去刨芦苇根。芦苇地干硬，芦苇根扎得特别牢，我妈身体瘦弱，没多少力气，活进展得特别慢。

　　那时，每天街坊邻居下工吃饭的时候，都端着碗儿在我家大门外槐树下聚合，边吃边聊闲天。那天我妈坐在人堆里，诉说着我家那块地的活有多难做。住在对门的二娘听着听着就对我妈说：“我家的驴和犁明天有空，你们拉去把地犁一下就省劲多了。”我妈自然高兴，回家就让我爸把学校明天的事处理一下去犁地。我家从来没有喂过牲口，我爸也从来没有使过牲口做农活，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可等他们把驴牵进地里，哟喝着驴去犁地的时候，那头驴却不听话，它站在那里任凭他俩怎样喊叫，就是不动。我妈赶紧拿水，拿饲料去讨好它，它不屑一顾；又轻抚着它的头，软声软语央求它，它不为所动；我爸气得拿绳子抽它，路过的人帮忙拽它，它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它的眼睛直视前方，好像在说：“你们休想让我屈服。”

　　就这样，两个人，一头驴，在地里僵持了一中午没干成一点活，最后他们只好牵着驴悻悻而归。回到家我二娘听完我妈的诉说后，忍不住哈哈大笑，疼爱地抚摸着她家那头忠诚的驴说：“下次可不能这样犟了，这可是咱们的好街坊呀。”

　　下午我二伯亲自牵着那头驴，和我爸妈一起，把我家那块地犁犁，耙耙，搂搂，修理得平平整整。这次那头驴倒是乖顺得很，干得很卖力。不知是听懂了我二娘的话，还是有主人在，驴的心思我猜不准。

　　枣树发芽的时候，趁一个周末，我爸挥着锄头刨坑，我妈丢种，还有我堂嫂也来帮忙，用了一天的时间把棉花种到了地里。他们到家的时候，已近黄昏，我爸来不及吃饭，换了衣服洗把脸就匆匆去学校开例会了。

　　在我的印象里，棉花比其它农作物都难伺候。从刚钻出地面的幼苗开始，间苗，松土，除草，施肥，掰除多余的枝杈……这些活倒还能应付，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棉株上缠人的棉玲虫，捉它们，药它们，它们还一茬一茬地生，我们怎样除都除不了根，那时，感觉整个七月我全家都在棉花地里同那些棉玲虫作斗争。

　　我妈呆在棉花地里的时间最长，她一棵棉株一棵棉株地掰除闲枝，捉虫，细细致致地忙活，我和我妹也到地里帮忙，我妈总是不放心，不时地提醒，不要摘棉花的花，不要碰折棉枝，不要伤棉桃。所以我们干得束手束脚的，并且俯身时间久了腰疼；蹲的时间久了腿疼。现在想想，我妈干的时间久了，她的腰和腿也会疼。只是那时不懂事，我妈不喊疼，就以为她感觉不到疼。

　　一大块的棉花田，几乎是我妈一人在忙活。我和我妹总是会早早地下工回家做饭做家务，好让我妈回家后能舒舒服服地歇歇，吃上现成饭。

　　我妈下工回家的时候，很有仪式感。我家的大黄狗和老黑猫在欢迎我妈回来的时候，分工明确。我妈的身影被一排房子挡着，她还未拐入通向我家的那条街道时，正卧在老槐树下闭目养神的大黄狗，就猛然直起脖子竖耳细听，然后耳朵抿着，尾巴摇着，飞快跑着迎接主人去了。这时，留在家里的老黑猫，也兴奋起来，它喵呜喵呜叫着围着老槐树快速转着，又刺啦刺啦地在老槐树上爬上爬下，激动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它一看见被大黄狗热情迎进家的妈妈，就从树上一跃而下，喵呜喵呜软软地叫着，用身子一下一下地蹭我妈的小腿。我妈笑着抚摸着狗，一弯腰抱起猫亲个不停。好一个温馨的画面！可作为她的儿女，我们羞于这样的表达，只是捧出做好的饭菜让我妈吃。

　　我妈能捉住的是大些的棉龄虫，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小虫芽和虫卵，还得靠药水来治。打药是需要体力的，由我爸来干，又正值暑期，他有的是时间。可这块地周围没有水井，北邻的小河常年干涸，南邻是黄河大堤。还好，棉花耐旱，平时不用浇水就行。可给棉花打药时却少不了水。每次打药的时候，我爸就只好用扁担挑着两只水桶翻过大堤，到堤南的人家里去取水。翻这个又高又陡的黄河大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段黄河大堤的两边，荆棘遍地，草木繁密，棉花地和大堤之间根本没有相通的路。我爸挑着水桶，艰难地穿过齐腰深的草木荆棘地带，一只手扶着肩膀上的扁担，一只手去揪住堤坡上高大的野草一步一步往堤上爬。爬上大堤后，在堤的南侧，我爸同样揪住野草小心地往堤下走，然后重又穿过齐腰深的草木荆棘地带，向住户家走去。

　　我一直跟在我爸后面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最后站在堤南侧草木荆棘地带外，等他挑着水过来时，帮忙一桶一桶往上抬。我觉得一个人空手爬上去就那么难，再挑两桶水上去那是不可能的事。可等我爸挑着水过来的时候，他说啥也不让我抬，一连声撵我：“去，去，到那边树阴下呆着吧，这么热的天。再说，你哪抬得动。”我没走，我跟着他，看着他脸上背上的汗像雨似的一串串往下淌，看着他咬着牙，瞪着眼，步子慢而稳地在黄河大堤南北坡爬上走下，最后把水安全地挑到了地头。

　　棉株每隔四、五天就要打一次药，每次打药，我是真替我爸累呀，可那些害虫它们就是不体谅。

　　我挑不动水，也不会打药，我来地里的任务就是我爸在喷雾器里兑好药后，我帮我爸抬一下喷雾器放到他后背上去。

　　我站在树阴里看我爸打药，他右手把长长的喷杆举到大约45度，左手在身后用压杆匀匀地加压，喷嘴里就有雾水喷出着，唰唰唰，唰唰唰……细雨似的药水洒落在棉花叶上，阳光下的棉叶闪着亮亮的光。棉株生病了，此时，我爸由教师变成了医生，他在给棉株喂药治病。棉株病好了，我们的棉花才能大丰收。

　　                                                                                      二

　　那时，我总觉得我家每块地都特别长，我去掰玉米棒，去拔花生，我干一会儿就向前望望，干一会儿就向前望望，总也不到头，总也不到头，难熬得很。我摘棉花也有这样的感觉，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煎熬，就在摘棉花的时候，我在地的这头摘，让我妹去地的那头我的对面摘，最好是我妈再从中间插进去摘。同样的活计，这样干我总觉得既快又轻松。

　　我们不仅摘棉花，有时也会因为别的事忙或是天气的原因，干脆就把盛开了的棉桃摘回家来剥，这些已裂开嘴的棉桃堆在院子里，家里人一有空就坐那儿剥棉花。我妈从地里回来，吃过饭后，就是在院门口同街坊聊一会儿天，手里也在剥棉花，晚上一家人边看电视边剥棉花。棉壳身上有许多尖锐的角，扎人的手，我妈的手终日被棉壳扎，被风吹，裂开了好多口子。常常在睡前，她会用温水泡手，把手泡软和后，擦些雪花膏才睡去。第二天，她的手依旧被扎被吹，依旧会裂开好多口子。还好，她有润手神器。我妈擦手的雪花膏，是她在我舅家拿些原料自己熬制的。她每次熬制雪花膏都要给我二娘及其他的街坊邻居分一些，她熬制的雪花膏，香香的，擦在脸上手上细细腻腻的，很舒服，大家都喜欢。

　　一朵朵棉花被摘走后，留下那些空空的棉花壳，我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只摊开的干瘦小手掌，空空地怔怔地向上托着，一直托着，我顺着它们的方向向上看，噢，蓝蓝的天空中，这儿一朵，那儿一片，也是洁白的棉花。

　　我家的棉花，晴天时摊在了房前屋后，还有我家南面的晒场上晒。村里各家每户的棉花，也都是这样摊着。

　　这儿也是棉花，那儿也是棉花，村里到处都摊着棉花，正午的太阳热辣辣地在上面烤着，一朵一朵的棉花二次绽放着，一大片一大片蓬松的莹白。秋天可真好，天上有大片的棉花在蓝色的海面飘着，地下有大片的云朵在村庄里歇脚，整个村庄像仙境似的。

　　仙境里我家的棉花，是我爸在放学后，用自行车驮着一趟一趟从地里运到家里来的。这些棉花晒好后，也是他用自行车驮着一趟一趟去十几里外的棉站去卖。到棉站不仅棉花可以卖钱，棉花里的棉籽，人家也会按棉籽的斤数可以出多少油，给开出油票，以后就可以拿着油票去粮站打油。

　　有一次我爸去卖棉花，走了好长时间都不见回来，我妈去村口接了几趟才把他接回来。回来一问才知道，我爸卖了棉花后回来快到自己村里了才发现，装在口袋里的油票不见了，他赶紧拐回去找。去棉站的那条路从几个村庄穿过来，我爸就一路走，一路找一路问，当他走到一个村庄的路口时，见一位老太太坐在那个路口的一户人家大门前一直盯着自己看，看一会儿就问他：“看你的样子是不是丢啥东西了？”我爸就赶紧一五一十给人家说明了情况。那个老太太听完笑了，说：“我就猜你一定会找过来，就没敢进家，一直坐在这儿等你呢。”……可以想见，我爸接过他那张油票时那感激的样子。

　　我爸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二娘也在场，她问了那村名，又问了具体位置，又问了老太太的相貌，然后一拍大腿：“嗨！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我侄媳妇的娘家妈，那可是个好老太太……”一个温暖的小事件。

　　棉花摘到最后，还要拔下棉花杆拉回家，我爸要自己用架子车去拉。这些棉花杆虽说没了棉花，但还有一些没来得及盛开的棉桃，它们装在车上好沉好沉，再加上路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我爸弓着身在前边拉，我妈俯着身在后面推，行进艰难。回到家，都累得不行，我二娘说她家的驴现在挺乖的，让我爸牵着去拉一车棉花杆试试，我爸连连摇头：“那个犟驴，我可使不动它。”我妈有点动心：“咱自己拉也太累了，要么就牵它去试试看。”

　　那头驴拉着车子到地里倒听话，我爸用木杈一杈一杈往车子里挑棉花杆，不一会儿，棉花杆就在车子上高高堆起，我妈就上去踩压，我妈在车子上接着我爸挑上来的棉花杆放好，压实，那头驴拉着车子突然往前走去，它要去吃那边的一片青草，它一开始走，车子一晃一晃的，上面的棉花杆就一批批往下掉，我妈惊慌地哎哎两声，我爸刚扭过头，她就随着棉花杆跌到了地上。我爸吓得不轻，还好我妈身体无碍。回头看看那头驴，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它的青草，一副没事驴的样子。没了主人的管束，那头驴彻底放飞了自我，想走就走，想站就站，我爸妈看着它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我堂哥过来帮忙，把地里的棉花杆拉回了家。

　　回到家，我妈向我二娘抱怨她家的驴太欺负人，我爸还笑着替驴申辩：“人家可不是欺负人，人家那是有气节，一驴不侍二主。”看来，驴的心思我爸懂。

　　那头有气节的驴，即使我爸不再牵它下地，它平时也没少被主人牵着去给我家干活。当我家的活不太急时，我妈也经常去我二伯家帮助他家做活，剥棉花。他家种的棉花多，从地里摘回家的开了嘴的棉桃堆得满院都是。我妈，我二娘，我堂嫂三人边干活边聊天，我堂姐过了春节要结婚，我二娘说，她已挑了上好的棉花，等忙过这阵儿，就拉去弹一弹，让我妈过去和我堂嫂一起给我堂姐做几床被子当陪嫁。

　　我家也做了新棉被。我爸的一个朋友，曾帮过我家很多忙，我爸妈一直不知该怎样感谢人家才好。现在新棉花收到家了，我妈也挑了上好的棉花去弹了弹，给人家做了床棉被当谢礼。

　　里是里，面是面，蓬松软和的新棉被。我妈说，我爸那朋友一看见这礼物，就笑得合不拢嘴。

           

何叶叶

那个文我给删了，这会有点忙，这个文先留个脚印。

何足道哉

农村生活场景细腻真实，有生活，有情感。

何叶叶

文章讲诉了作者一家承包河滩一块芦苇地，因为棉花行情不错，作者父母商量着把芦苇根刨了换种棉花的经历。为了种好这一块棉花地，全家人辛苦劳作，可谓是用尽了心思，尤其是作者的父母，也将父母的爱传承给了作者。文章娓娓道来，叙述平缓，细节场景细腻感人。写出了农村人艰辛不易，对土地倾注的爱。感谢老师支持春雨版块，问好。

荷不雨

一字不漏看完了。写得很好哦，赞一个。

xam720

生动感人的一篇作品，文章以棉花为主线，通过种植棉花的过程，展现出一个勤劳和眭的家庭。欣赏，问好！

王怡云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22-11-17 09:18
农村生活场景细腻真实，有生活，有情感。

感谢你的阅读，点评。

王怡云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11-17 10:21
文章讲诉了作者一家承包河滩一块芦苇地，因为棉花行情不错，作者父母商量着把芦苇根刨了换种棉花的经历。为 ...

谢谢你的认真阅读，肯定与鼓励。

王怡云

xam720 发表于 2022-11-25 10:11
生动感人的一篇作品，文章以棉花为主线，通过种植棉花的过程，展现出一个勤劳和眭的家庭。欣赏，问好！

谢谢你的欣赏与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