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雨千千结

李子四

  终于下雨了，虽然雨不大，却连绵不绝。

  记得第一滴雨，是小雪那天中午开始的。我坐在一辆电动车的后面，感觉到一小点雨，洒到了还未太迟钝的脸上。我对前面开车的年轻人说，下雨了，真好。

  年轻人说，好什么呢？干活麻烦了。

  我真的无言以对。雨、晴、阳光、风雪，任何天气状况，对不同的人，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际遇，就有不同的感受。

  露天谋生的人，肯定对雨，有种深深的埋怨。甚至，对雨造成的危险，会终身难忘。

  十七岁那年晚冬，我在航运大楼的基建码头做家属工，一场中雨，令我险些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航运局要建新大楼了，就在河边。领导带我去了工地，在一个水筏上，对一个搞建筑的工长说：给份小工这孩子吧，他家挺难的。

  是的，当时我家的确很难，WG的武斗烧毁了家园，母子寄宿在航运局的驳船上。全家四口，只有二哥做水手的收入。幸亏已故的父亲，在这单位还有小小名望，领导算关照我了。但他只能帮我找一份临时的苦力而已。

  这个三十岁左右，高大的工长望了望我单薄的身躯，显然不很满意。但也要给甲方的主管领导一点面子呀，他指了指水筏旁边的一支小艇说：你能摆弄它吗？一个人，划过对岸去，再划回来。

  我二话没说，蹭地跳上了小艇。先架好艇尾的双桨，再麻利走向艇头，就想解缆。工长说：好了好了，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诺，这是一张提货单，到对岸的麻湾仓提电石回来。以后，你每天就伺弄这小艇了，化工用品、油漆铁线、焊条之类，一天只须一个来回，工钱两元。

  一天两元工钱，相当高了。过了几年我进工厂，月工资才24元。不过，这份工作，分分钟是卖苦力的勾当。不说提货，从几十米高的岸上仓库，把几十斤也许上百斤的货物搬到船上，这就是不小的考验。更大的考验，是划几千次桨，才能完成一个来回。

  西江的宽阔，我以为不亚于武汉的长江。幸好是冬季，枯水期，但目测没有一千米，也不下八百。这行程，全靠我那双瘦小的胳膊。

  《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会唱。但那时候，有童年时的快乐吗？如果父亲还在，如果不是“史无前例”，我是应该在课堂，在公园，在郊外唱起快乐的歌曲的。然而，当第一次用父亲教会的技艺，挣两元钱的时候，隐隐的骄傲中，也带有几分的忧伤。

  小艇从此岸划到彼岸，船上人家叫抛江。去时是空艇，顺流，抛江容易。回程时，重载，逆流，我必须要沿着河边较缓的水流，向上游走出一段距离，待目标地在下游了，才能正式抛江。至于要向上走多远，就凭对流速的判断了。这知识，是父亲教的。

  如此，我历练二十多天。每天在大江上划一个巨大的三角形，信心越来越足，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了。

  那一夜，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水流湍急了不少。工长有点担心，还能抛吗？

  我不以为然，说能。工长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望了望阴沉的天空，递给我一件雨衣。又检查一下我的挎包，里面有面包和水壶。说，如果大雨，就靠岸等待。

  天公还算作美，待我回程时，才下起蒙蒙的小雨。既然不是大雨，就不必等待，我穿起雨衣，出发。

  我比以往向上多走了一倍路程，那是因为估摸水的流速快了许多。吃了面包，喝了水，自认为有把握了，我开始向对岸抛去。

  船到江心，我知道自己错了。一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耐力；二是，雨越下越大。我忽略了雨水渗入雨衣里，会衰减自己体内的热度。

  我不得不把船与流水的夹角调小些。双手勉力地划着桨，我知道，不能停下来，茫茫大江，没有人能来救你。小艇，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对岸靠拢的。

  这时候，还有“秋娘渡与泰娘桥”的诗情么，还有“印沙鸥迹自成行”的画意么？有的，只是逆水行舟的坚持，是生命的顽强忍耐了。

  终于，在离木筏还有五六米左右的时候，我绝望了。正常情况下，我须在上游几米处贴近木筏，然后顺水流下靠泊。但此时，我已经处于木筏的下方了。我身心疲惫，手软腰累，已无力对抗越来越急的江水。

  我瞄了瞄身后，二十多米处有一排大驳船。若撞上去，不是被塞入船底，就是艇毁人翻。我已经考虑弃艇逃生了，但是冬天呀，跳入江里，能不能耐得住江水的冰冷，又是未可知数。

  就在一瞬间的彷徨和犹豫中，猛然听到一声呼喝：李子，接住缆绳！

  是工长，我陡然精神一振，只见一条绳索，蛇似的从木筏甩过来。我最后的力气，是幸运地抓住了绳，并把它死命地缠在架桨的木柱上。

  后来工长说：雨刚变大，我就后悔死了，不应该让你抛江。雨里的变数，谁也不敢预测。不过这次有惊无险，相信你和我都毕生难忘。

  是的，那一次遭遇，我毕生难忘。二十年后我调入了城建系统，与那位工长有过一次交集，他已经是某建筑公司的经理了。一见面他就认出了我。他站起来，我们不是普通的握手，而是直接的拥抱。

  电动车前载我的年轻人，普普通通一句话：下雨，干活就麻烦了。骤然引起我无边的思绪。

  雨，落到久旱的土地，是滋润；落在干涸的河流，是苏醒；落在诗人的笔端，也许是浪漫，是闲愁。而落在为生计而不能停歇的人们身上，是沉重和无奈，甚至是生命的挣扎。

  我回到家了，在阳台上看着越下越大的雨，不知何时止歇。我的心境，一半是喜，一半是忧，犹如千千结。

  雨缓解了太久的旱情，是莫大之喜。而开电动车载我回家的年轻人，是我的还须冒雨上班的女儿。

2022.11.27

高骏森

李老师，你的这篇文章读的我满眼泪光，真的。。。。。
天空下的是雨，心里和眼里流的是泪，青春的回忆，青春的苦难，是时代，也是命运。苦涩的回忆里，也有温馨，那就是人性的良知和善良。
之所以我会有泪光，是因为有太多的相似与共鸣。。。。

云馨

雨中情，雨中思，点点滴滴都是难忘的回忆，读来令人动容。

老师那里飘雨，而我这里已是冰天雪地了。问候，祝冬安！

玉佩琼琚

拜读学习老师的佳作！“心有千千结”不是诗情画意中的你侬我侬，而是现实生活中的千头万绪：小时候命悬一线的心结，女儿冒雨工作的不易！

何叶叶

喜欢李老师的文，总是把一些很自然的东西写得有很意境。我喜欢雨，真心喜欢下雨天。

匡建华

难忘的记忆，优美的的文字，点赞！

秋实

就在一瞬间的彷徨和犹豫中，猛然听到一声呼喝：李子，接住缆绳！

那位很有爱心、担当的工长，得为他击掌。若不是他及时出现、等候，还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后怕啊。
人生中得遇这样的领导，那真的是万幸。所以之后倘有偶遇，心情的激动可想而知，握手太礼节性了，拥抱，胜过万语千言。
心存感恩，世界无限美好！

秋实声像

是啊！这就是生活。能够坚持过来，也是万幸了。
为生计而奔波，付出的是汗水，收获的是希望。奔波吧，孩子啊，等有了钱，一切会好的。
不是吗？现在到天堂了！

蛇珠

艰难里苦苦寻求一份安逸
带有生命温度的文字

梦随风万里

雨里不止有浪漫，雨也有心结。
《心雨千千结》喜欢这个名字。
问好李老师。

李子四

高骏森 发表于 2022-11-28 11:22
李老师，你的这篇文章读的我满眼泪光，真的。。。。。
天空下的是雨，心里和眼里流的是泪，青春的回忆，青 ...

谢谢骏森老师。
如此说来，我们应该是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了。
问好，珍重。

李子四

云馨 发表于 2022-11-28 12:00
雨中情，雨中思，点点滴滴都是难忘的回忆，读来令人动容。

老师那里飘雨，而我这里已是冰天雪地了。问 ...

云馨老师，下雪好玩呀，堆个雪人玩玩。
谢谢你。问好。

李子四

玉佩琼琚 发表于 2022-11-28 12:53
拜读学习老师的佳作！“心有千千结”不是诗情画意中的你侬我侬，而是现实生活中的千头万绪：小时候命悬一线 ...

谢谢玉佩老师光临留评。
问候冬安。

李子四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11-28 13:57
喜欢李老师的文，总是把一些很自然的东西写得有很意境。我喜欢雨，真心喜欢下雨天。

很感谢叶版。你的鼓励和支持，是对每一个作者的动力。

李子四

匡建华 发表于 2022-11-28 14:33
难忘的记忆，优美的的文字，点赞！

谢谢匡老师一向的关注。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