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沉日时刻，到蓝调时刻

李兴文

　　街边的狗站起身来，它伸了个懒腰，起步回家。狗卧过的地方，警车一样到处流动的风乘虚而入，卷起淡淡的，肮脏的尘埃。尘埃追不上照在墙上正在升高远去的阳光，它们像口碑极差再也捞不到什么好处的贪婪之徒，重新落回阴影。
　　
　　阴影的颜色，差不多就是城市的颜色。警戒线，帐篷，防护服，隔离钢板，它们仿佛提前商量好了，都呈现出极其相近的色调，或者惨白，或者深蓝，让人想起浮冰与海水，总之，看上去都是很冷的。
　　
　　但我不指望有什么海燕之类的悍厉之徒飞过天空，我们已经受够了那种狂暴之徒的欺哄与驱使。这片深海一样的内陆并无风浪，有的是嵯峨的大山与猥琐的河流，它们都很难平静，山头乌云低沉，河水浑浊幽暗，看似平静，其实它们全都躁动得就像尚未融化的第四纪冰川的冰板，正在酝酿崩颓的那一刻——凝固了，而凝固这件事，发生在许多年前，许多年前——不说了，冬天来了，许多年前的一切都不能改变这个冬天的冷酷；今年冬天的冷，将是前所未有的，许多人都这样预测了，他们相信自己的预测，一定很准。
　　
　　白天很短了，就像被贪婪之徒们不断侵蚀劫掠的大地，大地之上流失最快的，是更多人的财富。好像越来越不信任一样，每天查看好几遍核酸码色，生怕有变，就连梦中也不错过。变短的白天破碎不堪，凌乱不堪，如今，又多了陌生感和飘忽感。感觉白天和黑夜正在颠倒主次，白天变成作为附庸的华彩，夜晚变成颟顸且顽固的主题。做梦之余，努力想入非非，把不可言喻的种种恐惧，暂时摆脱。
　　
　　越是想入非非，自由快乐的幻想越多，就对眼下越加惊恐起来：难怪，那么多人那么果决地自绝人世，他们最后完成的认知一定是，这个人间不值得。带有恐惧色彩的问题一旦有了答案，结局当然就是更加恐惧——明天，你我将在哪里！将怎样吃饭，怎样睡觉，怎样寻欢做乐，怎样爱！甚至，明天会不会照常到来！
　　
　　像一架机器一样谋生，在谋生的间隙里若有所思，想着想着，又是黄昏。难得的冬日晴天，明丽，爽朗，仿佛童话世界。当然也只是仿佛。疫病困扰的冬日，聚集了太多惶惑与迷惘的大地之上，看不到一点童话世界的形体或颜色。笑容，又该从何处来。
　　
　　却也不想就此甘于沉沦，而自救的办法，也只有相信，人人心中的动力不尽相同，但终归还是有的。男欢女爱算其一，升官发财算其一，卖身为奴算其一，坑蒙拐骗算其一，封门堵路算其一，把一栋楼封成焚尸炉也算其一，穿着标志服入室行凶更算其一。另有若干，不胜枚举。
　　
　　急救警报响过，防控警报响过，若有所悟，抬脸再看，阒寂的城市上空，依然悬浮着驻留三年的落寞。那个太阳，它正在沉落。作为光色影调意义上的白天，这一天即将结束；这个日子的消失，对谁都很公平，很公平地成就了所有人永远的错失，没有什么能把它们恢复。
　　
　　造物也会如此之久地面对这样的悲壮图景，这是出人预料的。触景生情，想起从前的远行，想起曾经的麦田，想起相携其手的人，想起助燃青春的酒，想起总是心领神会的朋友，想起许许多多令人沉醉的日子里许多难以忘怀的情景，而现在，它们都归于昨天。昨天与今天之间，隔着长达三年的惊惧与惶惑。
　　
　　又一次，夕阳滑落到天边。那是造化一成不变的戏码，不过换了不知多少拨演员！再精彩，戏文简单重复，也不值得反复观看。
　　
　　我亲爱的人们，此时此刻，我们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消化高度相似的失望和寂寞！它们为什么都是那么苦涩！
　　
　　美梦尚未成真，灾难率先到来。一道道生门正在关闭，那么多人，才第一次发现自由的意义。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开始炙烤更多人的灵魂：子孙们，他们将会有一个怎样的明天？
　　
　　鸟和它们的天空是无人能够封得住的，它们在泥石流一样的黄昏里鸣叫，似在传播一个大好消息：快看快看，落日，就像一艘正在沉没的船。那艘燃烧的船是被它自己的低能与贪欲点燃的。掌管大船的人们忙于找女人，敛财，于是，船触礁了。是顽固不化的船长导致了这场灾祸；他辱骂大副二副，殴打水手，勒索乘客，弄脏海水。船就触礁了！
　　
　　这个联想之境并不缺乏美感，而之所以不能引发人们的狂喜，是因为它缺的是无数人一直期待的壮士，或者也叫英雄；他们指望壮士或英雄挺身而出，来为他们力挽狂澜，纾困解难，把真实的灾难从灵魂深处彻底清除，还给他们自由身心，接续他们中断多年的梦。可是，壮士赴难时候挥舞的大纛，大家总是习惯了看不见，壮士惨遭凌迟时候的呐喊，大家也习惯了听不见。壮士的根脉已绝，而蝇营狗苟之徒们的趁火打劫越来越不稀缺，因而，大家所做的梦，要么常常中断，要么总在重复，就像大家遇上的日出日落，晴天雨天。
　　
　　鸟儿们的喧嚣至于鼎盛，天边，可怖的红光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暗淡的灰蓝，就像触礁的船完全沉没，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海水，失去了目标一样，打着旋。
　　
　　也有为突然发生的失怙而大放哀歌的鸟，比如斑鸠，它们用沉重的喉音表示哀悼，表示忠诚，表示爱慕，仿佛日落事件是不应该发生的，但它终究发生了，它们的哀伤无处安放，但也必然用至诚的哀嚎求取新的仰仗和保护，毕竟，它们靠着与鸽子长得像的优势，偷食鸽粮，习惯了。偶尔也有受了暗淡天光的迷惑，从我的窗玻璃上看到了远处山林境况的影像，而一头撞上玻璃的；我想，它们对世间万象真假难辨的窘境，应该与人无异。日暮时候的灾祸，总是出奇的怪异。
　　
　　我猛然想到，黑夜将至，有必要再次看看那一轮沉日。抬眼时，它最后的余晖呈现出淡漠的冷色调，浅蓝中有淡青，淡青中有浅紫。有人曾与我同路而行，他们惊诧于我的眼睛对光彩的敏感程度，我说，我是摄影师兼调图师，基本功之一就是识辨颜色。他们说我故弄玄虚。我说，若不相信，可以请教别的摄影师。他们应该感到受到了奚落，也应该感到受到了启示。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利用这一段沉默，我就可以继续思考沉日。
　　
　　蓝调时刻来临，路灯点亮。朋友们各回各家，他们远去的背影，无法填充空荡荡的城市。
　　
　　我不知道还有所多少人关注过沉日景象，更不知道他们都带着怎样的情怀。蓝调时刻，走在橘黄色的路灯光影里，我的心里生出一些憾意：我应该提醒朋友们，多看一眼沉日的样子。这个正在过去的白天，我们以它而活，也因它而苦，但我们确实有过它日在中天的时刻，虽然我们，最终失去了那一刻。
　　
　　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是继续做梦了。我希望接下来的梦与从前不必雷同，不必重复。下一个日子，也将会有沉日时刻，我却希望我们面对沉日的心境与作为有所改变，我们不是带着惊惧与惶惑而六神无主，而是以批评家和审美家的姿态，给下一个沉日景象一些哲学论定。那些论定不再全关此前俗世众生的衣食之忧和住行之苦，而是关涉作为存在的美，和作为存在的幸福。
　　
　　空荡荡的街上，再无狗的影子。我在心里祝祷，初冬寒夜，但愿它们至少有一个宽容的屋檐，作为此夜的安身之处。


      

李兴文

梦随风万里 发表于 2022-12-10 12:53
令人深思的一篇文。
问好李老师。

谢谢梦随风万里文友留评！即颂冬祺！

梦随风万里

令人深思的一篇文。
问好李老师。

李子四

很深邃的思想。也很厚重的文字。我只能仰望了。

xam720

面对三年疫情，每个人的生活或多或少都会改变。都会有所思，有所悟。文章思想深邃，有很强的洞察力，有个人的见解和独立的思考空间。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