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

木门长子

　秋风辞
　　
　　一
　　
　　那一年，她七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我唤她莫儿。我和她生活在草原上，我们的爹爹是南凉景王秃发傉檀。和我们共同生活的还有一个人，他的名字是乞伏炽磐。那天，我正在屋里洗漱，她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口里大声喊着：“姐姐，姐姐，了不得啦！炽磐哥哥跑了。”我心里慌慌的，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拽了我一把，小脸望着我急切地说：“姐姐，你赶快去追啊，爹爹他们都去追了！”“追——到哪里去追啊，他不是已经跑了么？”我喃喃自语。“爹爹说无论如何也要把炽磐哥哥追回来，他是质子跑不得，跑了武王会喊我们全家去问话的。”我懵懂地记起威武严苛的武王，不由得心里更加慌乱了。
　　
　　我的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希望尽快走进马厩，牵出我黑色的坐骑。但是我的耳边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说，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呢，他跑了自然有他跑了的理由，你留不住他的。是真的留不住吗？另一个声音在我心里问。不是的，不是的，他跑的确有跑的理由啊！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淌出来，顺着脸颊跌落在地上。四周是凄厉的秋风，风里裹挟着雨丝的冰凉。他是我的丈夫，明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他的逃跑是不是在告诉我，他不愿意成亲，不愿意成为武王的傀儡，也……根本不愿意娶我。那么，这样的追赶还有意义么？但是，我的脚还是在不由自主地往前奔，心在告诉我舍不得竟是这般疼痛。
　　
　　他还是被追了回来，我看到爹爹带着人把他推进院子，脸上布满了阴云。爹爹说：“看好他，今晚先羁押在祠堂，明天成完亲后再说。”我哆哆嗦嗦地向前，颤抖着双手想去抚摸他那张俊俏的脸。可是，他愤怒地躲开了，目光里含着怨恨。“炽磐，我们一起长大，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你为什么……要跑啊？”我听到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在颤动，像冬天伏在雪地上的山雀。他没有吭声，扭转肩膀背对着我。我突然听到了他的哭声，竟是如此撼动人心。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地为之动容。我拉起他的手向屋里走去，扣住他手腕的绳索在我的叹息声中被士兵斩断。我的身后是爹爹茫然无措的目光。“爹爹，我保证炽磐以后不会跑了，你放过他吧！”我说。莫儿也从屋里跑了出来，她大着声音对爹爹说：“姐姐说得对，炽磐哥哥以后不会再跑了，爹爹你就放过他吧。我保证以后天天跟着他。”
　　
　　莫儿是我的妹妹，聪慧、多情，有才思。我喜欢她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喜欢从她那张粉嫩的唇里吐出的话。无论如何，炽磐即将成为我的丈夫，我不能让自己心爱的人再受到委屈。莫儿说得对，以后我要跟着他看好他，时时刻刻。爹爹哀叹的声音从院落里传来，我听出了无奈与惶恐，但我没有在意。我只是将手心里握着的那只手握着更紧了，泪水涟涟，生怕转瞬间它就失去了踪影。炽磐还在啜泣，好像心里藏满了委屈，七尺高的身量看不出一点威武。我看不懂他，却竭力在看懂他。
　　
　　我和炽磐是在九岁那年相识的。那年，他的父亲战败，送他来凉国做质子。那时，他尚小，脸上写满稚嫩，小嘴经常撇着哭。爹爹将他的居所安排在我的隔壁，用温和的语气交代说，以后你要用心对待炽磐，他比你小一岁，你要做好他的姐姐。我嗯嗯地答应着，目光里含着笃定。在我的心里爹爹的话一定是对的，何况他真的很小，个子小，手脚小，心思似乎也小。我与他相居，吃葡萄、看月亮，我们还在一起读书、写字、练习剑术。他渐渐地快乐起来，有时候和我说话时竟然称呼“您”，而不是郡主殿下。现在，他长大了，丰神俊美，目光如炬。我时常能从他的目光里看到远方，从他的语言里听到一个唤作苑川的地方。他说那里是他的家乡，他迟早是要回去的。
　　
　　二
　　
　　月亮挂在中天，八岁的莫儿从月辉下窜了出来，脸上带着嘻嘻的笑意。“姐姐，”她说，“今天我可以不可以和炽磐哥哥一起出去玩啊？明天是上巳节。孔子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咏而归’呢？”我微笑着答应了。春天，阳光明媚，花香遍地。人人都变成了小孩子，前几天炽磐就对我说要去坝上玩，过一过曲水流觞、临水宴饮的日子。现在，莫儿又来相约，我如何能够不答应呢。我说：“好吧，莫儿，你一定要跟好你的炽磐哥哥，不要把自己弄丢了。”“怎么会呢？”莫儿说，“我这么机灵的人，坝上我也很熟悉的，怎么会丢呢？”“好——”我说。虽然吐出这个字时，我心头闪过一丝悸动，但还是愉快地应允了。
　　
　　坝上是我们凉国集会的地方，每年春天都会聚集很多人。上巳节这天更是热闹，各处的善男信女扶老携幼盛装而来，骑马、射箭、摔跤、玩耍。炽磐和我则喜欢席地而坐，吟诗作赋，效法魏晋先贤。莫儿呢，着迷于东游西逛、踏草坪、采野花，与马儿嬉戏。今年的上巳节我去不了，六个月的身孕让我步履艰难，更不用说骑马射箭，到人潮涌动的地方去观景。莫儿的话令我欢喜，她长大了，炽磐也不再是小孩子，要玩就让他们玩去吧。
　　
　　夜色如水，微风清凉。玩耍了一天的莫儿磨磨蹭蹭地踱到我的身边。她的声音里含着怯懦。“姐姐，”她说，“我把炽磐哥哥跟丢了，我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他。”我顿时大惊，一年前的境遇忽地飘在眼前。“你是怎么跟丢他的，他不是带了好多士兵吗？”“是带了好多兵丁，可他们都让炽磐哥哥给灌醉了。我当时没有注意，我去坝上看舞剑了……”我的心在一点点下沉。炽磐果然还是跑了，他用一年的时间计划逃跑的方式，又在上巳节这一天利用莫儿做掩护。我以为一个快要做父亲的人不会这么鲁莽，但我还是错了。他不在乎我，更并不在乎凉国驸马的待遇。他一定逃向了远方，那个唤做宛川的地方。
　　
　　爹爹带人赶了过来，满目苍凉。“他终于还是走了。”爹爹说，“炽磐是个有志向的人，凉国是个留不住他的地方，只是……你这身子……”我心里充满了悲伤，含泪望着爹爹，“花要绽放，鸟要归巢，还是由他去吧。”一旁的莫儿挽住了我的衣襟，似乎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三
　　
　　武王去世，爹爹做了凉国的王。一天，他带兵前来，对我说他要带我莫儿去征战，希望我一路同行。我知道爹爹的口气有些委婉，他其实想告诉我炽磐已经在宛川起兵成功，做了秦国的王，而我是炽磐唯一的妻子。眼下凉国的周围劲敌无数，吐谷浑乙弗部日夜骚扰，强夺马牛羊无数。作为帝王，爹爹有保家卫国的责任，而远在秦国的炽磐可以成为他心底的依靠。我微笑着答应，收拾好行装携带着我的儿子暮末同行。暮末三岁了，至今未见过他的父亲。炽磐偶有信来，也只是潦草相问。他征伐沙场频于战事，的确没有太多的时间眷顾我们。
　　
　　归秦的路途很长，莫儿与暮末嬉笑玩耍，丝毫看不出她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姑娘。莫儿的个头已经很高了，长相秀丽，眉目如画。她的气息隐隐带着玉兰的清香。我喜欢她。我相信她也喜欢我。暮末嘻嘻哈哈地笑，趴在木车上像伏在了凉国青绿的草地上。暮末是我的希望。三年了，我为他付出很多，我对他的爱如汤汤河水一路东行，灌过了河田和土地。在我的信念里，炽磐也一定爱他如初，舐犊之情人皆有之，更何况炽磐原本善良，征战只是他无奈的选择。
　　
　　枹罕，是炽磐新的居所。这里风景秀丽，人文谐和。我与暮末的到来让炽磐很是欢喜，他将我们迎进华贵的屋舍，给我们换上锦绣的衣裳，昭告全国张灯结彩，庆贺皇后归来。我的喜悦无处安放，暮末的喜悦却写在了脸上。我终于有了一个家，孩子、夫君和我。册封宴上，我红衣红袍端坐堂上接受百官朝贺，暮末着黄衫黄袍偎在我的身旁。炽磐高傲地举起酒杯，邀请众人同醉。沉香缭绕，瓜果玲珑。我听到了山呼万岁的声音，也听到了觥筹交错的清脆之声。空气中氤氲着华丽的气息，血脉中流淌着潮动的心声。但不知为什么我希望这氛围属于我，也在惧怕这氛围属于我。
　　
　　爹爹在堂下笑逐颜开，多年未见的阳光映在了他的脸上。爹爹是个爽直的人，心是有什么，口里便会说什么。我知道他在为女儿欣喜，也在为女儿祝福。多年征战疲惫了他的身躯，苍老了他的容颜。我希望看到他快乐。倒是莫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小脸绷得紧紧的，似乎有谁惹怒了她，也或者是她的小脚磕碰在了桌腿上。我没有追究，也没有在意。女人心是海底针，十四岁的女孩子心思复杂，在这样欢腾的夜晚我不用太在乎她。暮末的小手摸索着我的衣裳。他说：“母亲，我是不是可以喝点酒。”我笑着递给了他。
　　
　　四
　　
　　暮色四合，寒风瑟瑟。在暮末十三岁的时候炽磐率兵攻打凉国，把爹爹捕了回来，同时带来的还有我的妹妹莫儿。这个年轻的女子再也没了少年的羞涩，她姿容艳丽，肌肤如雪，轻言浅笑之间就能迷惑男人的心魂。为了营救爹爹，我不得已出此下策，让莫儿成为炽磐的新夫人。十年未见，莫儿已不再是我记忆里的莫儿，她变得犀利、霸道，尤其在成为新夫人之后更是对我冷言冷语，嘲笑我以皇后之尊却拯救不了凉国，让许多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沦为他国的奴仆。我时常能看到她眼里射出来的光，如箭，刺穿了我的懦弱与忍让。
　　
　　立冬那天，我决定起事，以我秃头氏的名誉号召所有愿意为凉国献身的兵士。我告诉他们秦王炽磐已经杀害我的爹爹秃发傉檀，他们曾经的王。秦人不仅夺走了他们的家产，还将夺走他们的妻儿和牛羊。我盼望他们能够放下畏惧和忍让，重新扛起凉国的旗帜。我的儿子暮末就站在我的身边，像牛犊一样威猛。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里边竟然含着弑杀的成分。虽然，那个即将死在麾下的人是他的父亲，是被唤做秦王的炽磐。“母亲，”他说，“我只为你活着。”他握剑的手在微微颤动，我但愿那一点颤动是出于他与炽磐的血脉之亲。
　　
　　莫儿来了，她走动的样子像风。红纱拂面，步履轻盈。她说：“我得到了你起事的消息，你是我的姐姐，我是你的妹妹，这样的事情我如何不能与你并肩同行？”我和暮末对看了一眼，先是奇怪于她的消息灵通，后为她的言辞所震动。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家人，炽磐杀死了我们共同的父亲。我说：“莫儿，我本不打算让你参与此事，现在既然是你自愿加入，也请遵从我们的规则，保守起事的秘密。”莫儿莞尔一笑，“姐姐，我还不知道你，你懦弱善良，怕没有我的助力你无法成功吧。”我相信了她的话。毕竟，她是最了解我的。我与暮末的实力薄弱，有了她的加持事情一定马到成功。她笑了，有些诡秘。
　　
　　许多天之后，我才懂了这诡秘的缘由。原来，一定早有预谋。炽磐在杀害我的爹爹之后，就对我就有了防备，时时派人盯在我的身边。我与暮末的对话，我召集兵士起事，还有我躲在内室偷偷定下的那些讨伐檄文都被他们转给了炽磐。我的丈夫，那个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刚开始一直保持缄默。因为，他始终相信我的懦弱，不愿意承认我的刚强。直到有一天莫儿对他说，她抓住了我的把柄，知晓了我起事的时间、地点和参与人数。于是，我在某一天被杀死在炽磐的剑下。在剑身刺入肢体的那一刻，我听到了炽磐的声音。他说：“我是那么爱你，那么爱你，爱你的善良，爱你的宽厚仁慈，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啊？”我看到他眼里流出了的泪水，像两颗浑浊的珍珠，竟不再有我儿时记忆中的温暖。我也见到了莫儿，她在哭。她说：“姐姐，我嫉妒你，狠你。很久之前，我就在狠你。你知道吗，炽磐哥哥只喜欢你一个人啊。”
　　
　　五
　　
　　残雪覆盖了大地。多年以后，我看到了我的儿子，气宇轩昂的暮末来给我祭墓。他已经做了秦国的新王。炽磐去了，就在我离世之后不久。他整日烂醉如泥，再没了东征西讨的气势。他的敌人树起在秦地的四方，是长大后的暮末拯救了他的国家。我的儿子勇猛顽强，时常救秦于水火之中。那天，妹妹莫儿也来了。她老了，面色枯黄，头发花白。她跪在我的墓前嘤嘤啜泣。她说：“姐姐，原谅我吧，都是战争的错，没有征战我与你会永远生活在凉国的草原上，做最好的姐妹。”我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也似乎没有听懂。寒风骤至，吹乱了荒凉。草原还是那片草原，却再没了我的亲人，爹爹、炽磐，还有她……
　　
　　她也去了，被我的儿子暮末刺死在炽磐的墓前。她倒在血泊里的时候，突然让我想起了从前。那一年，她刚刚七岁。她跑向我很急切地说：“姐姐，姐姐，了不得啦！炽磐哥哥跑了。”袅娜娇柔的样子可爱极了。我说，“莫儿，我们去追炽磐哥哥好不好？”她说：“好呀，好——”满地鲜花盛开，竟是她唇角绽放的微笑。


      

邱天

没有厚重的文化底蕴写不出这样好的小说作品，令邱天佩服！

小平_gMTT8

         木门老师的《秋风辞》以历史题材描写了一场战乱纷争国仇家恨的情感故事，武王打败秦，秦送太子炽磐给武王做人质，后被招为驸马。引出后篇女婿杀岳父，丈夫杀妻子，妹妹背叛姐姐争宠姐夫，侄子杀姑姑的连环杀戮悲剧，揭示一个沉痛的教训：亲情抵不过利欲，战争是万恶之源！
      木门老师此篇构思跌宕，用意深远，情情交织，耐人寻味。

很好！推荐细读。

小寒微雨

很喜欢这类小说，文笔婉约，情节曲折，真是赏心悦目啊。

荷花淀派

本作品弥漫着浓郁的家国春秋、恩爱情仇。小说用第一人称行文，这样的行文方式是切入点强，作者在这方面彰显不俗的写作功底。故事场景、人物关系等多角度交织，让作品有大片的既视感。

荷花淀派

“我”在这篇文章中，是一个讲述者的存在，无论面对多大的变故、情感纠葛，她的内心世界大多是波澜不惊。个人感觉这需要考量一下。

莹莹子期

这样的笔力我似乎看到了当初郭敬明的《幻城》不过幻城寒意更重些。

木门长子

邱天 发表于 2022-12-8 07:37
没有厚重的文化底蕴写不出这样好的小说作品，令邱天佩服！

问候后邱老师，谢谢评点，辛苦。

木门长子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2-12-8 09:09
木门老师的《秋风辞》以历史题材描写了一场战乱纷争国仇家恨的情感故事，武王打败秦，秦送太子炽 ...

版版辛苦、细致，谢谢。

木门长子

小寒微雨 发表于 2022-12-8 10:05
很喜欢这类小说，文笔婉约，情节曲折，真是赏心悦目啊。

问候小寒同学，谢谢来访。

木门长子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2-12-8 10:17
“我”在这篇文章中，是一个讲述者的存在，无论面对多大的变故、情感纠葛，她的内心世界大多是波澜不惊。个 ...

有道理，谢谢提醒，问好噢。

木门长子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2-12-8 16:37
这样的笔力我似乎看到了当初郭敬明的《幻城》不过幻城寒意更重些。

问好子期，没看过幻城，也不太喜爱郭……谢谢。

云馨

木门老师博学，此篇小说故事构思奇妙，寓意深远，耐人寻味。赏读学习了！

千幻烟

一阙秋风辞，一篇好小说。
奇妙的构思，耐读耐品，拜读学习。

小平_gMTT8

      加精理由 ：木门老师的《秋风辞》以历史题材描写了一场战乱纷争国仇家恨的情感故事，武王打败秦，秦送太子炽磐给武王做人质，后被招为驸马。引出后篇女婿杀岳父，丈夫杀妻子，妹妹背叛姐姐争宠姐夫，侄子杀姑姑的连环杀戮悲剧，揭示一个沉痛的教训：亲情抵不过利欲，战争是万恶之源！
      木门老师此篇构思跌宕，用意深远，情情交织，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