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与泥巴

小寒微雨

　　1


　　五点五十七、五点五十八、五点五十九……石天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终于，时间显示六点整，他像弹簧一样猛地从床上弹起，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锤子蹑手蹑脚走到房门边，侧耳细听外边的动静，在听到一声关门的闷响后立刻拉开房门冲了出去，闪进父母的卧室。这次绝不能再失手了，一定要趁父母晨练的时候把户口本拿到手。


　　柜子并未上锁，这倒有些出乎意料，上回“行窃”的时候被母亲逮个正着，母亲咬牙切齿地说要给柜子上把锁，他才准备了锤子。是不是母亲想通了，不再反对他和小泥的婚事？这种可能性极小，母亲听说他要娶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打工妹气得脸都绿了，当场就放了狠话“有她没我！”。不会是户口本已经被转移了吧？他急忙打开柜子，户口本还在，他松了一口气，揣上户口本，也顾不上洗漱，打车径直往小泥的出租屋去了。


　　“小泥，小泥……”


　　石天野把门拍得震天响，屋里迟迟没有动静。倒是隔壁的门打开一条缝，房东张姐睡眼惺忪地探出半个脑袋说小泥已经搬走了。


　　石天野疑是自己听错了，昨晚小泥还和他在一起，怎么这会就搬走了？想起昨晚，石天野仍有些心神激荡。那是他和小泥的初夜，他们互相给予，极尽缠绵，直到后半夜他才离开。一定是张姐没睡醒，说梦话呢。他继续敲门。


　　张姐摇了摇头，拿出一片钥匙给他，让他自己开门进去看。


　　看着张姐一脸笃定的表情，石天野莫名感到心慌，拿钥匙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好一会才插进锁孔。


　　屋还是那间屋，又不是那间屋。昨晚一起滚过的床单被褥没有了，衣柜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衣物也消失了，毛巾、牙刷等一应生活用品全都不见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他的心也变得空荡荡的。怎么会这样？石天野拿出手机拨打小泥的电话，关机了。发微信给她，消息被拒收了。这是要分手的意思吗？他呆呆地杵在那里，仔细回想昨晚的一幕幕，试着寻找小泥要离开他的蛛丝马迹。难道那句话便是征兆？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时曾问过一句，你说，爱一个人明知道没有结果，那是该抓紧他还是该放开他？当时他意乱情迷，并未深想。现在想来，她提问的那个时候便已有了去意吧？可是，她为什么会觉得他们的爱没有结果呢？这个傻丫头，他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只要她和他一样坚定，他们的爱就一定能够开花结果。


　　2


　　石天野赶到小泥工作的地方，一家民营水泥厂，小泥在这里当会计。门卫告诉他，今天休息，没有人上班。他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末，那么小泥应该会去他工作的Z市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住院部吧？她在那里做义工，每逢周末和节假日都会去女病患区给病患洗头洗澡洗衣服，还会做些好吃的给那些没有家属或者家属不管的病患吃。


　　石天野又匆匆赶往住院部，在女病患区一间一间地找，经过五楼盥洗室的时候，他停住了。这是他和小泥初遇的地方。


　　那天上午，他写完病历发现办公桌上有些灰尘，便拿着抹布去了盥洗室。在他洗完抹布要离开的时候，一个拿着洒水壶的女孩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医生......”许是跑得太急，女孩的脸红得像是抹了胭脂，说话时仍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什么事？”


　　他微笑着打量女孩。女孩身材高挑，偏瘦，穿着浅橘色的T恤和中蓝色牛仔裤，搭配白色板鞋，马尾扎得高高的，面庞清秀，一双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睫毛太过浓密的原因显得格外的清亮有神。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女孩的声音比方才小了些，好似多了几分羞涩。


　　“你说。”


　　“你把这个洒水壶灌满水，五分钟后，对着楼下洒水，水洒完了再把壶灌满，继续洒……”


　　女孩的话有些无厘头，让人摸不着头脑。是病患吗？可她并未穿病患服，难道是新来的？


　　“我不是病人，现在没时间给你解释，你先照我的话做吧。”女孩看透了他的心思，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瞄了一眼腕上的手表，道：“对下时间，现在是九点二十七分，你一定要在九点三十三分准时往楼下洒水，人命关天。”说完便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石天野愣了一会神，还是觉得女孩有病，赶忙追了出去，却不见了女孩的踪影。这里是顶楼，盥洗室旁边就是楼梯，女孩应该是下楼了。果然，他在四楼的走廊上看到了女孩。女孩正在护士的扶助下爬上护栏，护栏上还有一个女人，那女人像是很久没见过阳光，脸上显出病态的苍白。她双手摊开呈“一”字，怪异地笑着，嘴里反复念着：“我是鸽子，我要展翅飞翔……”


　　石天野打听到这个女人是刚来办理入院手续的女病患，趁着家人和医生谈话的功夫爬上了走廊护栏。而女孩是社区介绍来的义工小泥，正在试着化解险情。


　　女孩把一张被消毒水洗成灰白色的床单披在自己肩上，拿起床单的两个角在领口打上一个结，然后张开双臂。床单在风里翻飞，猎猎作响，女孩单薄的身体好似纸片一样，随时都会随风飘走，看得人心惊胆颤。


　　“喂，你好，我是鸽子，你是什么？”女孩冲女病患喊道。


　　“我也是鸽子。”一直喃喃自语无视他人存在的女病患破天荒地回了话。


　　“你也是鸽子？那你怎么没有翅膀？你看我的翅膀，”女孩舞动了一下床单，“这么大，能让我飞得又高又远。”


　　女病患顿住了，讷讷地盯着女孩的“翅膀”，抬起脚就要向女孩靠近。


　　“你别动，你的翅膀正在长出来，如果乱动它就会缩回去。等你的翅膀长好了，我们一起飞。”


　　“一起飞，一起飞……”女病患居然听那女孩的话不再走动了。


　　女孩看了看表，说：“乌云来了，要下雨了，我们先回窝里躲一躲，等雨停了我们再一起飞。”


　　石天野如梦初醒，三步并两步往楼上跑去。到了盥洗室，他飞快地把水灌进洒水壶里，对准女病患所站的地方洒下……


　　后来，他问过小泥，为何会想到用这种法子救人？她说，当一个人悲伤到难以自持的时候，也许并不需要太多的劝解和安慰，她需要的只是能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陪她做一只鸽子。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好看和有趣小泥兼而有之，相处得越久，石天野就越觉得小泥是那个对的人，于是他火力全开，对小泥展开猛烈的追求。经不起他的狂轰乱炸，小泥终于答应做他的女友。昨夜春宵一刻，他更是坚定了一生相伴的决心。


　　“石医生，又来找小泥啊？”护士刘姐出现在走廊上，冲他抿着嘴笑。


　　“嗯，你看到她了吗？”


　　“还没来，可能有事耽误了吧。”刘姐盯着他手里的户口本，八卦地笑道：“家长也见了，这是要去领证吧？”


　　家长也见了？小泥是孤儿，哪里来的家长？石天野有些懵，转念一想，难道是他的家长......母亲？


　　“刘姐，我母亲来找过小泥？”


　　“是啊，上个周末，阿姨来值班室问我知不知道小泥在哪，我就带她去了。”


　　果然。母亲定是说了些狠话，小泥才动了分手的念头。这个傻丫头，昨夜她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竟是自以为是的不留遗憾吗？


　　3


　　金水村的村口有棵大榕树，枝繁叶茂，像一把擎天的巨伞，为村民们遮风挡雨。炎炎夏日，时常有孩子在树下乘凉、嬉戏。


　　一天，一个披散着头发穿着破衣烂衫的女孩从榕树旁经过，正在树下玩苍耳大战的孩子们立刻停止了战斗，一边朝女孩吐口水，一边大喊“小疯子”，还把手里的苍耳大把大把地砸向她。女孩边哭边逃，孩子们却穷追不舍。这时，路的另一头有个高高壮壮的男孩跑了过来，把女孩护在身后，冲那些孩子吼道：“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害不害臊？真不要脸！”


　　那些被骂的孩子有些不甘心，想骂回去，又怯男孩的火，只好互相递眼色，指望对方能站出来和男孩较量一番，对峙了一会，还是没有人敢站出来，便散了。


　　男孩替女孩摘掉粘在她头发上的苍耳，安抚道：“丫头别怕，只要有我石头在，就没有人敢欺负你。”


　　往事悠悠不可追，当年的小石头已经长成大小伙了。在五楼盥洗室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他了，他是她灰暗童年里的一道光，在那些最寒冷的日子里给予过她温暖，这样的人她怎么可能忘得掉？小泥抚摸着榕树干上歪歪扭扭的“石”、“头”、两个字，眼前又浮现出久远的一幕……


　　男孩把村里的孩子们都召集到榕树下，像大人一样绷着脸很严肃地跟他们说，我要回城里读书了，我走后你们谁要是敢欺负丫头，下场就和它一样！说完就把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瓦片高高举起再重重砸在地上。等孩子们都散去后，男孩捡起一块碎瓦片在榕树干上用力刻下自己的名字，对女孩说，丫头，别怕，它会替我一直陪着你。


　　那时候她还没有名字，村里人都叫她“丫头”，母亲原是想等她在南方打工的父亲回来给她取名字，怎料父亲一去不回，音讯全无，村里人便风传父亲在南方有了别的女人，不要母亲和她们兄妹了。母亲心情郁结，精神每况愈下，不久后，她那出生便患脑瘫的兄长又突然离世，母亲受了刺激，渐渐失了心智，沦为村里人口中的“疯子”。


　　她十岁那年，母亲失足掉进水塘，结束了凄苦的一生。因为始终联系不上她父亲，村里便把她送到了福利院。福利院的院长要给她取名字，她说她有名字，叫杨泥，泥巴的泥。这是她早就备好的名字，他是石头，她便是泥巴。


　　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再回金水村找过她，或许他已经忘了那个没有名字的丫头，所以在盥洗室里他没有认出她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石头还是爱上了泥巴，这便足够了。


　　4


　　石天野将户口本摔在餐桌上，对母亲愤然说道：“你为什么要背着我去找小泥？你到底对小泥说了什么？”


　　石母怔了怔，儿子素来斯文有礼，还从未对她如此大声说话，心中一酸，眼圈立时红了，哽咽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吗？我自幼生长在金水村，打小就听你外公外婆说过村东头杨家的风水不好，杨家的人不是疯就是傻，鲜有几个健全的也都在外漂着，不敢回来，杨泥那丫头要不是去了福利院说不定也......”


　　什么？小泥竟是当年那个没有名字的杨家丫头？石天野呆住了，他当年回城里读书后，曾打着想外婆的旗号回过金水村几次，都没有见到丫头，外婆说丫头被送走了。他问外婆丫头被送去哪里了，外婆说她也不知道。后来外婆去世了，他的学习也越来越紧张，便没再回过金水村。但他心里时常记挂着那个惹人怜爱的小丫头，盼着她能被好人家收养，从此平安喜乐，余生顺遂。


　　5


　　小泥捡起地上的碎瓦片，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年石头用过的那一块，她希望是。她在“石”、“头”两个字后面用力刻上“泥”、“巴”两个字，舒心地笑了。石天野和杨泥分开了，但是石头和泥巴却永远在一起。


　　“小泥。”


　　身后有人在轻唤。这声音......是他来了？还是幻听？


　　“你这个傻丫头。”


　　他从背后温柔地环住她，她微微侧过头去，脸颊触碰到他温热的唇，努力伪装的坚强立刻土崩瓦解。


　　他握住她拿瓦片的手，在“石头”和“泥巴”两个词之间刻下一颗爱心。

莹莹子期

哇，又一篇倾力之作，小寒妹妹这速度坐火箭来的吧。石头与泥巴，这名字就接地气，两小无猜的友情在岁月的流逝下终将开出美丽的花，永恒的爱情，一定是经过千锤百炼。好作品。问候，冬安。

枕石问天

这个石头倒是和我一样的情深不移，没辱没“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这一至理名言。这个泥巴若是有孙兰香那份才情，未来婆婆高兴都来不及。

邱天

一篇情感力作，“石头”、“泥巴”，一对有情人 难成眷属，故事曲折离奇，很好看！                                                                                                                                                                                                                                                                                                                                   

随玉

先做个记号，再来看小寒妹子的力作。

小寒微雨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2-12-18 18:09
哇，又一篇倾力之作，小寒妹妹这速度坐火箭来的吧。石头与泥巴，这名字就接地气，两小无猜的友情在岁月的 ...

我这速度算慢的，看世界杯耽搁了。玉玉那才叫快，又快又好。我快马加鞭也追不上，只有跺脚的份。

随玉

很经典的爱情故事，两个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从两小无猜到彼此钟情，期间虽有坎坷但好在有个完美的结局。小寒妹子是善良的，总不忍心把人写得太坏，故事里透着一股温情。

小寒微雨

枕石问天 发表于 2022-12-18 20:32
这个石头倒是和我一样的情深不移，没辱没“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这一至理名言。这个泥巴若是有孙兰香那份 ...

石头老师说自己情深不移，好吧，我信了，可要说自己是茅坑里的石头，我坚决不信哈，老师只会是磐石。磐石无转移嘛。

小寒微雨

邱天 发表于 2022-12-19 10:13
一篇情感力作，“石头”、“泥巴”，一对有情人 难成眷属，故事曲折离奇，很好看！                        ...

力作，功力深厚的作品。邱老师这也太抬举我了，我汗流浃背啊。老师觉得好看就行，我也算没白费力气。

小寒微雨

随玉 发表于 2022-12-19 12:09
先做个记号，再来看小寒妹子的力作。

力作，如果是说我费了蛮多力气写作，我便勉强认了吧。

小平_gMTT8

        小韩的《石头与泥巴》 是一篇不错的爱情小小说，人物不多却鲜活饱满，篇幅不长却颠荡起伏，既能平和叙事又有温馨激情。

很好！老哥给你加分点赞。

          注意下面句子：

“这个傻丫头，昨夜她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竟是自以为是的不留遗憾吗？”

小寒微雨

随玉 发表于 2022-12-19 12:29
很经典的爱情故事，两个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从两小无猜到彼此钟情，期间虽有坎坷但好在有个完美的结局。小寒 ...

玉玉，你真了解我，真是这样的，我总不忍心把人写太坏，我有一个长篇，宫斗题材，按说应该斗得你死我活才对，可我总是不忍心啊，直到现在那坑还没填上。

小寒微雨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2-12-20 07:27
小韩的《石头与泥巴》 是一篇不错的爱情小小说，人物不多却鲜活饱满，篇幅不长却颠荡起伏，既能平 ...

谢谢小平老师加分鼓励。你指出的那句，容我再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