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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和尚系列之大和尚(改编自本人的《古今兵器谱人物列传》第二、六章)
如果说扇子能够杀人,那么我要说这个世上还能够杀人的就是老葛手中的那把铁笔。
老葛是个讼师。他为人方正,性情耿直,说话简短利落。但今天,老葛却很沉默。这种沉默主要是来自镇上的传闻:金大牙莫名其妙地死了,麦老鲁失踪在了自己的烧烤蒸房里。这一切都透着某种神秘。
他在自己的屋里细想着这些事。窗户是半开着的,竹帘半卷,依稀还可以看到高台上摆着的几盆花。
屋外,墙头上的蔷薇和含羞草,在微风中轻轻地晃动着。但这一切都不能冲淡老葛从这些传闻中闻到的那种可怕的血腥味。
他自忖干讼师十来年了,从未遇到过这样离奇的事情。虽然,这与讼师无关,当事者的家属也未找他写过半片白状纸。但以他干了这么多年的讼师资历,他判断此二人有冤家——因为死得离奇。
老葛的住处离镇上的米店不远,他每个月都会到米店去买米。这一日,又到了月头。他家的米缸又空了。于是,老葛就走出家门打算去米店。
他出门的时候穿了件褐色的短襟上衣,下着深蓝色棉麻长裤。手拿着一把大蒲扇。兜里放着买米的钱。唯一没带的就是他那支给人写状纸的笔。
老葛遇到痴武不算偶然。这个他月月见到的叫痴武的小姑娘很沉默,但手脚很利落。每回看她称米,一起一落,都透着某种干练。此时,他看到痴武乱蓬蓬的头发因为汗水的缘故贴在那张秀气的脸上。他很想问这个小姑娘的家里境况,究竟是怎样的家庭,让这么小的女孩出来干这种活。但他始终没有问出口。
痴武她今天随便套了件蓝白格子的外罩衫,扣子扣错了,露出了里头的小可爱,裤子是白色的,献丑地现出她短短的腿,真的很短。相信她从十二岁那年,她的成长就已经宣告停止了。她的头发始终保持着乱蓬蓬的模样,卷卷的,因为懒得整理,因为常常在大太阳下跑的下场——黑发里依旧占了一半的酒红。脸蛋因为干活的缘故,是红红的,白白的。她专注干活的样子像个沉睡中的婴儿,不知红尘世事。
几年的工作经历,让痴武在旁人的眼中傻得紧:她从不缺斤短两,与人打交道也很木讷,至少在老葛眼中是这样。
老葛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注意观察过痴武。他发现痴武其实并不傻,因为从她灵动的眼神他看到了一种机灵与聪慧。
从米店出来后,痴武那灵动的眼神一直在老葛的脑海中盘旋。他心内暗想,这是个早熟的女孩。一定有着不可说的家庭背景。
在经过酒铺时,他很快就忘记了痴武。习惯性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一两酒。没有小菜。
酒铺里早就坐了大半的酒客。他们都在议论镇上的那个传闻,老葛听得有点儿坐不住,他想走,但又贪恋着酒铺窗外的好景致。终于他还是站起来,拎着一袋米离开了酒铺。
三天后,老葛遇见了几乎没有人会相信的事。
那就是痴武。
痴武会来找自己,这件事完全出乎老葛的意料。而且她所求之事更是匪夷所思。
这一天,痴武拿着她口袋里的十五文钱,找到了老葛的家。其时,老葛正在吃早饭。桌子上照例摆着他爱喝的一小碗米酒,另外就是一碟豆腐皮和一碟脆花生。
老葛正在小饮,痴武就推门进来了,怯生生“噗”地一声往地上一跪,把老葛吓了一跳。
他赶忙起身,去拉痴武,痴武愣是不肯起身。
于是,他蹲下,问道“痴武,你有何事?”
痴武答:“先生,您收我为徒吧!”老葛以为痴武也想学做讼师,就对痴武说道:“你年纪尙小,再过几年你长大了,历练历练,再谈,如何?”
痴武答:“不,先生,我想让您教我写字!”此刻,痴武心里盘算的是希望老葛能教她写字,她想学那个人潇洒的书写姿势。虽然手中并没有扇子,但只要她肯学,任何物件都可以成为一把扇子,哪怕是一张薄薄的宣纸。她迫不急待地来找老葛,就是因为他是传闻中的第一把铁笔,这把铁笔不仅写诉状厉害,而且笔下的字也是力透纸背。
说起老葛的字,那的确是远近闻名:那个时候的讼师不但可以左右案件的胜败输赢,而且对原告与被告双方的生死都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一张嘴可以草菅人命,同样的,一张嘴也可以力挽狂澜。
执掌生死的讼师也有好坏。老葛是文人,他有文人的脾气与骨气。因为仕途不畅才当了讼师,而正是他的脾气与骨气令他在十年间赢得了“铁笔”的美名。
要说他的字力透纸背这也绝不是虚言:经由他手写的状纸,言简意赅,陈述有力,老百姓们都说有智有谋。而他的笔迹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这一次,他听痴武说要让自己教她写字,心里没有犹豫,但他想知道原因。于是他近一步问道:“痴武,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痴武觉得此刻瞒不过老葛,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那天看到的情形告诉了老葛。但痴武没有告诉老葛自己去找麦老鲁以及在麦老鲁家所做的一切。
老葛听后大为惊讶,在这个镇上呆了这么长时间,他竟不知道煮字祭荒年有这等本事。只知他终日扇不离手。痴武继续向老葛诉说自己的梦想,说到自己想要一把扇子时,她的眼神黯了下来。自从老头去世后,那些来武馆跟老头习武的人,欺她是个女孩,早把老头留下的东西一扫而光。而痴武又是个不会打理这些事的女孩,只一门心思想着学那个人潇洒的书写姿势。
她向老葛坦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杀了金大牙,凶器是一根牙签。
老葛听到此,内心大为震动——一个小小的女孩,竟用如此的手段取人性命,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继续听着痴武的讲述,不去打断:
“小的时候,我虽是独女,但我爹并不疼我,每每看到我偷学武功,就拿牙签刺我的手背,并且大声斥骂。但他从不打我这也是事实。我以为只要自己勤加苦练,爹的想法就会改变,可事实证明他是固执的,重男轻女的思想早已经根深蒂固。因此,我很讨厌金大牙他的斥骂,他的斥骂让我想到了自己的爹爹。所以我才杀了他。”
此刻,老葛觉得跪在自己面前的痴武的确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是个早熟的女孩子。但他没想到的是痴武的童年竟是如此度过。他意识到这个女孩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她的童年遭遇让她幼小的心蒙上了阴影。想到此,老葛断然拒绝“我不会收你为徒的,因为你心术不正!”说这话时,老葛没有过多的考虑痴武想学书写的真正目的,他只是秉承了自己一贯的理念,一贯的做法。他觉得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是写不出好字的,也写不了好字。那倒不如拒绝来得干脆。以他的阅历,他以为痴武会走开,但没料到痴武的态度也很坚决:“先生您为各方百姓写诉状,可有想过那些诸多不平的人在求诉的背后其实也是在追求一种自己的利益?只是利益大小而言,并无其他区别啊。”
痴武的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老葛。的确,这么多年他为受苦蒙冤者写诉状,没有考虑过这一层。他感到有一阵寒意从脚底直透到内心。他颓然在坐下,一言不发。只挥挥手示意痴武离开,痴武见老葛这般情形,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默默地离开了。
老葛静静地坐了片刻便打开了他的木抽屉。在那里,放着那把被世人称颂的铁笔,这杆笔陪了他十余载,他的绰号“铁笔老葛”也因他笔的正义而来。但此刻,他却只有苦笑——纵笔江湖十余载,面对种种稀奇古怪的诉求,他都无所畏惧;但在此刻,他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那是做为一个讼师在无能为力时才有的感受。这种感受,让他顿生退隐之意。难道是自己老了?不,他想,只是心冷了。他很想在这个凉薄的、人情如刀,视众生为鱼肉的世界深情地活着,为每一个蒙冤的人。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有时,蒙冤者未必真蒙冤,在利益的面前,只有大小,没有别的区别。如果这中间没有“利益”二字,那自己这个讼师又会怎样呢?善言的他此刻已经不说话很久了,在这初夏的夜晚,他感觉到的却是一股寒意:自己挥笔的那一刻,就是一个人的死亡时,公正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真冷!
窗外有星,星光很淡;窗外有月,月光也很淡;它们都淡淡地洒在大地上,洒在窗户的宣纸上。
第二天,镇上又传出一个奇闻,铁笔老葛走了,在他的屋里只发现他的那支铁笔。
十年后的一个早上,白云馆来了个不速之客。那个早上老禅师正在院子里的芭蕉树下抄经文,四周寂静,只听到毛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老者:他身穿褐色长袍,手拿一顶斗笠。脚着黑布鞋,唯一吸引人的是他脸上那种淡然悠远的神情。他风尘仆仆,似赶了很长的路才到了白云馆。
老禅师依然专注地抄经文,没有抬头。老者索性就坐在老禅师的对面,耐心地等。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老禅师终于停下了笔,他抬头望了望老者,微笑着说:“你回来了?”
“老禅师你认出我了?”
“是”
老者长叹了一口气。什么事都瞒不过老禅师。
老禅师接着问:“有什么打算吗?”
老者答:“我想行医救人,打算在你的白云馆旁边开个小医馆。”
老禅师又问:“你怎么会来找我?”
老者答:“听闻老禅师对佛经有很深悟性,所以特来拜访。”说着老者从怀里掏出了一颗舍利子。老禅师见了大为震惊。随口便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老者:“我离开古镇后,去了江南的玉华寺住了下来,那里的长老怀圆圆寂之后留给我的。”
老禅师接着又问:“这么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修佛?”
老者答:“是。”
老禅师说:“这很好。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打算什么时候开医馆?”
老者答:“我现在叫琵琶,医馆打算在一个月后开张。”
琵琶与老禅师大约聊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起身告辞了。
老禅师送他的时候,口宣佛号,直到他走出了白云馆才停。
十三年前,老葛离开古镇后,就去了江南。他先在江南给一家旅馆打杂,一打就是六年。在打杂的这段日子里,他不断地反省自己的过往。有时,他得了工钱就拿去救济那些没法上学堂读书穷苦的孩子。后来,他索性自己收了几个小孩子,在他空闲的时候教他们读书认字。这样大约又过了两年,他遇到了怀圆大师。其时,怀圆大师正在施粥。而老葛他看到怀圆时,怀圆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孩子,那个小孩子似乎病了,怀圆就把他抱进佛堂。这件事引起了老葛的注意。于是,他便时时地盯着玉华寺的动静。
一个星期后,老葛发现这个小孩子从怀圆的禅房里健康地走了出来。
老葛在那时就动了想拜怀圆为师的念头。于是他就找上了玉华寺。此后的几年,他就跟着怀圆修行。这一次他回到古镇就想抛却当年铁笔的美名,重新活过,悬壶济世。
一个月后,在白云馆一箭里地出现了一个叫琵琶的医馆。据说医者医术高超,他开出的药方有药到病除的功效。古镇上的男女老少又把这件事当做一件奇事在镇里到处宣扬。
这一日,痴武又习惯性地走向小酒铺子。酒铺子还是老样子:几条木头凳子,几张桌子,依旧是卖酒不卖菜。
痴武拣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这时她注意到在这个酒铺子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老者,他的打扮让人看上去象个方士或者和尚,他与和尚的区别只是没戴念珠。这是个陌生人,至少在痴武眼里是这样。她从未在镇上见过这个人。这位老者向酒铺子的伙计要了一两烧酒,静静地喝着,边喝边看窗外的景致。
这家小酒铺座落在古镇的护城河边。因此,只要找个临窗位置就能看到护城河上的小船只,还能听到船桨击水的声音,那声音透着一种悠然与闲适。
痴武盯着这位老者的背影看了很久,总觉得越看越熟悉。可究竟是谁,她一时想不起。于是,她低头啃自己手中的馒头。她很专注地啃馒头的时候发现有一道阴影遮住了光线。一抬头,发现老者走到了她的跟前。
“痴武,你还认得我吗?”老者问道。
“大和尚好,背影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痴武如实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和尚?”
“感觉。”
老者笑了笑,答:“我叫琵琶,的确是个大和尚!”
“可和尚不能喝酒,您却喝,所以您又不是大和尚!”
“大智!”
“您究竟是谁?”
“铁笔老葛,你可还记得?”
“先生!”
琵琶笑笑说:“我现在是琵琶!”
痴武很惊讶,她心中仰慕的先生居然成了喝酒的大和尚。而且还有了法号。
琵琶似乎看出了痴武的心思,笑道:“咱们来日方长,你去吧!”
痴武点点头,起身。一转眼就离开了酒铺。
痴武很高兴,因为她终于可以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先生了。她始终没有忘记先生对她的教诲“心术不正的人永远写不出好字!”
这一夜,痴武睡得很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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