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艾林的冬天 于 2022-12-22 09:16 编辑
《无韵的歌谣.懵懂》
3、面包
爹爹排行老三，大伯二伯自小读书，爹爹念了几天记不住，还总是被窗外树上唧唧喳喳的喜鹊吸引，他关心鹊巢里小喜鹊是否长出翅膀的兴趣远远超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兴趣，被老师打了一耳光后说啥不念了。之后就整天跟着戏班子这村那村走，尤其是《玉堂春》开头几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未曾开言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唱得是滚瓜烂熟，自我记事起听他唱了何止千遍万遍，尤其母亲不在家，他会召集一众票友在我家开“演唱会”，常常弄得窗子后隔着板皮杖子看热闹的业余票友直叫好。爹爹有时也会一个人眯着眼露出包金的犬齿牙仰脸朝天自拉自唱，他的金牙，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就算一部现代京剧刚刚上映，主要唱段用不了几天，他就可以完全拉下来，其京胡演奏水平，应该算是炉火确青。
炼钢炼铁的时候，家家户户所有金属器具都集中起来练成了碳焦混合物，一堆一堆地堆在村子场院边上，成了不知如何是好的铁疙瘩。爹爹的京胡也拉不成了，肚子空空，没心思关心苏三了，过往的君子都在大炼钢铁。 食堂的饭菜越来越寡淡，地瓜冻烂在地里，苞米还在包浆的时候就被社员们晚上偷偷钻到地理啃光了，然后直接蹲在地里稀里哗啦喷得裤脚和玉米根儿哪都是。那时候我恰好在母亲肚子里，母亲默默流泪，我默默吸吮着母亲的苦涩和酸楚。
母亲是大彭家村人，毗邻蓼兰镇，村里有湾有庙，四周有围墙，东南西北有四个门，尤以南门和东门最为壮观，而西门和北门主要是出村种地之用，当时有大彭家小蓼兰之说，现在村子已和镇完全融为一体。爹爹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去大彭家食堂混吃喝，因为是大彭家的女婿，姥爷原是做皮鞋的匠人，平时结交人多，两个舅舅又是人高马大，别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装作看不见，但时间久了是不行的，尤其是母亲正怀着我，所以舅舅跟他说，不行你就去东北吧，找你大哥去，听说那里矿上的面包又大又甜又香。
爹爹家的村子叫许家梁而疃，高平公路从蓼兰镇和大彭家村中间穿过后通往平度城，梁而疃是什么意思爹爹并不知道。九十年代的时候我曾打电话咨询过平度市史志办，一个女孩接的，她磕磕巴巴说她不清楚，我让她问问史志办的其他人员，她说都不知道。爹爹影影绰绰听说梁是个姓，而且是个员外，也就是说梁而疃的“梁”字，是梁员外，其他就再无所知。他说祖祖辈辈从来也没人问过这个事儿，说我真是闲得没事干，就像我曾经把挣得不多的钱用来买书，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一样，那阵他瞅我哪都不顺眼。他无论是高兴，还是骂人，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他那金光闪耀的金牙，我真的搞不懂那个年代的人为什么要把好好的黄金包在牙上，且费时费力，工艺复杂。可惜我从来也没有认为金牙是一个美好的事物，就像后来他看我穿喇叭裤，大概会有相同的感觉吧。 不知什么时候我才终于查清楚，“而”是通假字，由“二”转化而来，即梁员外在家排行老二，“疃”是村屯的意思，从前写信都写成町，可能是嫌麻烦，也可能反正不知道什么意思随便简化一下。
梁员外是明朝的一个绅士，永乐二年来此居住，死后埋了一个很大的坟，当时还有守墓人。可能是因为当年朱元璋把山东人杀光以后，明政府逐渐从山西老槐树下一批一批往山东迁人，我的祖辈来了以后选择在坟的东侧居住，又找不到别的参照物，就给自己取名叫梁而疃，即梁员外的村子，前面加上我家的姓，就成了许家梁而疃。南面的村子跟着叫葛家梁而疃，北面的村子叫于家梁而疃，据说还有什么牟梁而疃等。看来当年的山东人被杀得好苦啊，我们这些外来人围绕梁员外的坟定居，以梁员外的名字为村子的招牌，以便得到明政府的保护。
我们的县城叫平度，是两千三百年前闾丘大夫进谏齐宣王时说“愿选良吏平法度”缩写而来，说明当时平度缺少法度的程度相当严重，以至于非向最高领导要求选派良吏不可。前几年平度有一个镇的女干部威胁人说，有一百种办法刑事那些不听话的人，不知道她是否算良吏，不过她能把“刑事”这个名词作动词用，还是挺有文采的。要害是先准备出“一百种刑事”，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一款适合你，这种可汤吃面的工作作风是值得商榷的。
爹爹手里刚好买到沈阳的票钱在高密火车站被小偷或乞丐偷去了，那是他和母亲走遍了所有亲属几角几分凑出来的，妈妈的肚子里怀着我都不舍得吃节省出来的地瓜面窝头，好在还在他的怀里没有丢。爹爹说，高密的乞丐那是真叫多，满汽车站、满火车站到处都是，破衣烂衫，拄着根随便捡来的棍子，肩上搭着破布袋，小偷和乞丐很可能是互相兼职互相掩护的。爹爹并不敢声张，他知道弄不好还会挨一顿打，也没时间难过，硬是挤上了北去的列车。
爹爹后来不知多少次和同是盲流来的左邻右舍工友，互相吹嘘他们一路的光荣史，如何如何躲在厕所里，凳子底下，被薅出来赶下车，关进车站的仓库，半夜撬开用木板封死的窗户偷偷逃走，如何从各种食堂扔出的垃圾里捡拾白菜疙瘩啃。他们沿铁路线夜宿晓行，趴一段车，被撵下来就继续徒步，半个多月爹爹终于没有像有的倒霉蛋那样饿晕在路基旁而滚到坡底，坚持到了沈阳。 姑姑住铁西区，在自行车厂上班，姑父在化工研究院。一见面姑姑就抱着她三哥大哭起来，因为爹爹已经饿得脱像了。姑姑一点一点喂他粥喝，怕他吃干的一下子掌死。爹爹睡了两天两宿，起来就要走，姑姑说她已跟领导说好，可以留他在厂子里烧锅炉，夏天干零活，可爹爹一直忘不了煤矿传说中的面包的诱惑。大伯是见过世面的人，说煤矿的工资高，能够养活我们全家，而沈阳不能。
煤矿的面包到底有多好吃呢？别说爹爹，就是我，在井下采煤一年，面包愣是没吃够，饿的时候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吃，尽量让发面、糖稀、核桃仁、葡萄干在口腔和牙齿间存留的时间更长一些。面粉、核桃仁、葡萄干、糖稀混合咀嚼产生的那中满口留香浸人心脾的感觉，离开煤矿几十年后，依然令我我心心念念，不能忘怀。
面包是各矿食堂面包房按煤炭部统一标准和配方制作，四两面，气孔小而均匀，一两糖一两核桃仁半两葡萄干，若刚从烤炉出来就吃，油汪汪的金黄色，糖稀甚至都会从面包的边沿出渗透出来，焦黄，咬一口别提多好吃了，仅仅闻一闻，都终身难忘。几十年来，我一直认为那是人间最美的食物，那种一想起来就流口水的境界至今没有哪一种食物可以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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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2 0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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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6 10:03
楼主
我们的时代，只能说是苦中作乐罢了。